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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的清晨一如既往地有些冷,一觉睡起来,卫嫤觉得全身上下干巴巴。额头紧绷,手上皮肤因为缺水而显出清晰的纹路。除此之外,反应最大的当属两只脚。干了一晚上,昨晚她又踢了被子冻一晚上,现在那边皮紧着隐隐有些发痛。
“嘶。”
谷雨端着水盆和布巾进来,正好听到自家夫人痛苦的叫声。瞅一眼床上团成一团,怎么都不可能盖着人全身的被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昨晚大人走前还嘱咐过,多取一床被子给夫人盖上,免得您蹬了。”
卫嫤想起晏衡的原话:“我今晚不在,阿嫤先忍忍,抱一床盖一床。”
真是自作多情,谁睡觉会想着他。她纯粹是以前抱毛绒玩具习惯了,被子哪有玩具那样好的手感,更别提跟他紧实的肌肉相比。
想到这脸上不由的一阵发烫,她赶紧看向水盆:“两床被子太热。”
“大人也真是的,叫我守夜不就行了么。”
晏衡坚持不让丫鬟守夜,卫嫤也理解。别的大户人家,都是夫妻二人一人一床被褥,各睡一边,睡姿端正一晚上都不带变样。而到了她这妥妥的豪放派,从成婚至今晏衡都是把她搂在怀里睡,这种奇葩睡姿叫别人瞧见简直羞耻play。
“是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
待她洗完脸后,谷雨搅着另一块帕子,给她捂捂脚。温热湿润的毛巾包裹上来,刚才的干疼全部消失不见,卫嫤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这边天可真干,等下谷雨你也泡泡脚。乌兰妈妈前几日做了些羊油膏,我试了下挺好用的,你也跟着用点。”
谷雨手上有些发抖,嘴角忙不迭答应下来:“夫人,知道了。真不知道咱们是谁照顾谁。”
卫嫤难得感性:“咱们带来西北的这些人中,谷雨是唯一一个心甘情愿的,我没拿你当外人。”
“夫人。”
谷雨呢喃道,眼眶有些湿润。她曾经还把夫人当成过假想敌,现在想起来就止不住内疚。
“干嘛呢这是?时辰也不早了,赶紧下去收拾收拾。对了,今个早膳用什么?”
“大人没在家,乌兰妈妈煮得羊汤。立秋跟我和了点面,趁着煮羊汤的功夫把饼子贴上去。不过我们没立夏手巧,做出来的饼有点不好看。”
卫嫤向来是有的吃就好,一般不会太挑剔。只要做饭之人用心,好吃难吃她都满意。
“老吃圆滚滚的饼也腻了,偶尔换个新鲜造型也不错。”
谷雨雀跃起来,自打被卖进卫家,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厨。几年没做饭有点手生,虽然她做得万分用心,但还是不尽人意。没想到夫人还没吃就一点也不嫌弃,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我这就去给夫人端早膳。”
布巾往盆沿上一搭,谷雨飞快地往门外跑去。
关门声响起,卫嫤穿好中衣,站在床边上开始叠被子。家里人手少,许多力所能及的事她都不吝啬动手。被子展平了竖着叠成两折,直接贴墙放着,再伸伸床单,撩起帐幔勾到床边上,原本凌乱的床立刻整洁起来。
看着床上一深蓝一浅蓝两床提花缎面被子,卫嫤不禁想起昨夜匆匆出府的晏衡。听完柱子要陈伯传达的话,他直接骑马往外面冲。
而她只顾得用帕子包起桌上一点点心塞他怀里,都没给他加件衣裳。酒泉晚上天那么冷,骑马也是个体力活,更别提找账册时可能遇到的麻烦事。
“夫人,早膳来了。”
热气腾腾的早删上桌,雾气袭来,温热感驱散了她繁杂的思绪。
谷雨果然没谦虚,西北常见的馍是圆形,然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连椭圆形都不算,准确说起来,这是个不规则多边形。
见谷雨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卫嫤拿起桌上的刀。这是乌兰妈妈带来的习惯,蒙古人吃羊肉比较多,吃饭时身边总少不了刀。
对着盘里的馍横竖划两刀,原本不规则多边形,立刻变成了差不多大的小块。本来稍显丑陋的锯齿,这会成了最好的装饰物。
“这样不就很好看了。”
谷雨眼睛亮了,还是夫人厉害。
“灶上的火先别熄,随时给阿衡热着饭。多热着点,他饿了可不止一顿。”
“夫人放心,乌兰妈妈一直热着呢。”
“你也去吃点吧。”
打发走了谷雨,卫嫤咬一口馍。谷雨火候控制的不太好,馍有点硬了。不过她牙口好,当酥脆饼,就着她端过来的咸菜吃,也正好爽口。
但心里想着事,她始终胃口缺缺。当第二次拿起那一小块馍,始终一口都不想啃时,她终于认命的放下筷子。走到里面拿起一本账册,将盘子碟子往前面一推,边吃边对起账册来。
各种大写的“壹贰叁肆”记录而成的账册,看得她一阵头大。她干脆取出另一张纸,一点点转化成阿拉伯数字的表格。待这样记录完一页后,她逐渐被账册吸引了心神。
谷雨估摸着时辰,端着茶上来准备替换下盘子时,就见她家夫人一手握笔,另外一只手时不时往盘子里抓去。抓一口馍咬下去,再抓一条咸菜,嚼两口咽下去后再喝一口羊汤。整个过程,她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账册。
“还是我来伺候夫人吃吧。”
听到声音卫嫤抬头,她眉宇间早没了方才的心烦,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雀跃。
“谷雨怎么这么急就来收餐,我才吃了一点。”
谷雨瞅瞅外面日头:“夫人,都过去一个时辰了,羊汤都凉了。”
“啊,这么快?”
卫嫤摇摇酸痛的脖子,小心收起手中的账册。
“凉了没事,我再吃点,你先去忙别的。”
“我给夫人还点热的去。”
卫嫤正沉浸在发现最简单可行的赚钱法子的喜悦中,这会自然是什么都说好。谷雨收好盘子,敞开门刚打算往外面走,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人浑身是血的站在门外,脸上时她从没见过的颓丧。
“大……大人。”
阿衡回来了?卫嫤瞅一眼账册,满是兴奋地迎上去,就见晏衡站在门口,浑身上下的阴沉和失落,带的整个房间都灰暗起来。
“谷雨去端点吃的,叫立秋烧点水送过来。跟阿衡回来那些人,暂时让陈伯先招待一下。”
一条条布置好一切,她上前拉住晏衡的手,一步步将他拉到桌前坐下。
“石头家出事了?”
晏衡机械性地点点头,见到她摊在桌上的账本后,眼中终于有了焦距:“我去晚了。”
“你先歇歇,慢慢再说。”
端起桌上茶水,晏衡一饮而尽,然后长舒一口气对她说了起来。
石头家所住村子离酒泉郡城稍有点远,昨晚晏衡赶过去的时候,石头家已经着火了。他带去的人手尽力灭火,控制住了火势,却救不下屋内早已被杀,点一把火只为焚尸的一家人。
跟着去的石头当场就崩溃了,看谁都像仇人。本来也许他会一直这么疯下去,但正在疯的时候,一波黑衣人围住了他们。他们从后面提溜出一个孩子,要挟石头交出这些年石家藏的所有账册。
晏衡情绪有些低沉:“那孩子是石头大哥家的儿子,也是他们家唯一一个小辈。石头清醒过来,看看我又看看黑衣人。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帮人已经削下了孩子的一根手指。”
天啊,卫嫤捂住嘴。
“是我劝石头把账册交出去的。将心比心,如果昨晚被抓住的是阿昀,我也会这么做。”
“阿衡做得对,那后来呢?”
“交出去后石头才说,那账册里不仅有二十年他爹净手粮饷的记录,还有他爹平日费心从其他账房那套来的亏空数目。那里面不仅有酒泉、还有武威、还有别的郡,几乎整个凉州府的亏空,全都在那本账册上。”
卫嫤早就知道,一个高明的会计,平常接触账面能知道许多事。但她没想到,石头爹这么一个没品级的普通会计,竟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了凉州府大半账面。
“那账册必须得拿回来。”
“恩,孩子被换回来后,我就带人追了上去。但他们人手太多,而且装备十分精良,我带去的人手根本就打不过。最后眼见所有人都要死在那,还是石头冲了出来,说刚才给他们的账本是假的。然后石头将他们引到了城外的流沙中,跟绝大多数人一块陷了进去。”
“他死了?”
卫嫤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心里已经多少笃定了。那可是流沙,一旦遇上了就十死无生。
“酒泉城外的流沙很厉害,普通百姓都知道,一旦陷进去,绝无生还可能。”
说到这谷雨端着托盘,身后跟着俩小厮,正抬着水桶进来。卫嫤干脆让谷雨把吃的放到屏风后面,她则站到晏衡跟前。
“先洗一洗。”
晏衡全身僵硬,好像对此事有些抗拒。但在她坚持的目光下,他最终抗不过。手揣到怀里,他缓缓摸出一本账册。
“这是?”
卫嫤看着那本账册,虽然不薄,但说这是凉州府二十年来的亏空明细,怎么都不可能。
“这是石头陷入流沙时扔出来的,是二十年来历年各部门的亏空总册。至于石头爹管钱粮时,那些记录每一笔亏空的细则,全都在昨晚被烧毁了。”
卫嫤双手接过来,珍重地放好这本染了血的账册。
“逝者已矣,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那些。”
将晏衡摁进浴桶中,卫嫤说道:“首先,要安葬生者;其次,让这账册真正用对地方;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石头家剩余的人。”
一盆热水从头顶浇过,晏衡将头埋在水里。过了许久,直到卫嫤担心他这样憋下去会出事,他才抬起头。
“柱子他们在起坟。阿嫤,我觉得咱们的人中有奸细。”
“咱们的人,你是说吃烤全羊宴的那些人?”
“恩,石头家有账册,在酒泉郡乃至整个凉州都不是什么秘密。不仅他家,军中管钱粮的任何一个官员,私底下都会留本细账,这是他们的保命符。然而昨晚那些人,甚至不知道酒泉郡的流沙所在,他们明显是从外地过来。”
“外地?难道是凉州?”
晏衡肯定道:“算算时间,凉州城内应该早两天知道圣驾西巡,那边官员神经早已紧绷。而从咱们烤全羊那晚上,消息传过去,那边一听是我要查肯定会重视,派这么多人手过来,从调人手到行军,差不多就是这么长时间。”
卫嫤心里一咯噔:“行军?难道这事是军中之人做的?”
晏衡声音有些没精神:“应该是,虽然那些人刻意换了衣裳和兵器。但军中训练养成的一些习惯却没有变。阿嫤可还记得咱们成亲时,混在乞丐队伍中挑事的那四个吴家乞丐?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从挥刀和出拳的姿势上,不难看出他们出自西北军。”
“又是吴家!”
卫嫤感叹,每次遇到不好的事,都不用做第二人想,肯定跟吴家有关系。
“不一定。”
“什么?”
“我倒希望此事是吴家所做,最起码皇上对他们有所忌惮。但吴尚书还在京城,吴家大部分人这次西北大捷跟着进京,被留在了京城现在还没回来。即便他们有这心思,反应速度也没这么快。”
“那是?”
晏衡神情有些复杂:“我也是去了京城一趟,遇到阿嫤,关心之下打探了些镇北侯府之事,才明白西北的局势。”
“这事跟侯府有关?”卫嫤有些头大。
“仔细掰扯起来跟侯府无关,但大面上说起来,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卫嫤没再出声,反倒是晏衡先问起来:“咱们在凉州时,谷雨曾抱怨过。为何凉州有现成的官衙咱们不去住,反而要现找条件没那么好的客栈,阿嫤想必也有所疑惑。”
拿舀子冲着她的背,卫嫤微笑:“是有点疑惑,不过住客栈也挺好。掌柜娘子人很热情,是她告诉我凉州人有多淳朴,我嫁给阿衡有多幸运。”
跟她说了这么会话,晏衡心中愤怒渐渐褪去,终于在听她说完这番话后消弭于无形。
“能娶阿嫤也是我的幸运。”
被他甜言蜜语搞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卫嫤塞给他一小块馍:“好啦,说正事。我记得那日进城时咱们遇到过一辆马车,听说好像是刺史夫人的。我本想过去打个招呼,晏衡却说太累了改日再拜访。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想起来,阿衡好像在回避刺史府?”
“是在回避,”晏衡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阿嫤可知,凉州刺史姓楚。”
“楚?难道这位刺史大人,跟镇北侯府有关?”
“楚刺史之父是已故老镇北侯之庶弟,如今这位刺史,算起来应该是世子族叔。”
卫嫤首先想到自己的地位,以她曾在镇北侯府做过丫鬟的身份,到楚刺史面前的确有些尴尬。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好汉不问出身。她有自信,能在楚刺史跟前不露怯。
她思索着凉州这两个巨无霸,吴家掌握兵权,楚家主掌政事。按理说,两者各司其职互相牵制,西北怎么都不该乱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