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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五点半,杭州城南,怡和圆。
这间小小的圆子坐落于城市南端,离汽车站也没多少距离,但却有效地将凡尘中的烟火气息屏蔽得一干二净。就如史铁生重获新生的那个地坛,这儿也历经了一个由繁华秀美到残垣破败的过程。从剥落的琉璃、褪色的朱红中,依稀可以瞥见这座圆子曾有过的辉煌与华丽,它蕴含着南方庭园那种特有的小巧精致,虽没有万里长城的雄伟壮阔,却也依旧能吸引游人歆羡的目光。
在战火、动乱的摧残之下,艺术品就像被风雨折打的梨花一样,纷纷扬扬地碎了一地。
尹族默默地坐在一张长椅上,紧了紧穿在身上的毛衣。明明已是初春时节,一阵倒春寒流涌来,他竟然觉得有点儿冷。
此时正是朝阳刚刚从天际升上来的时候,天地之间一派金光,万物都平等地享受着初生的阳火。园子里有五六棵随心生长的树,枝丫上清一色都是空的。它们肆意地岔开身形,用枝干将阳光剪得七零八落,落在地上,变作一片斑驳到无法还原的碎片。
以前这里还会有一位老人时不时走上两圈,这一个年过完之后,竟是连半个人影都不剩了。
“唉……”尹族歪过脑袋,瞥了一眼园子里空空荡荡的长椅,叹息之中充斥着中药一般的凄苦,“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倒是都来了……人生乏味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自己将某位占星师的台词全部说出来的冲动,扶着椅子把手,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开始在这条铺满了落叶残片的小径上踱步。
他走得很慢,很慢……如果从后面看,你会看到一个佝偻着腰的背影渐行渐远。几片落叶在寒风的吹拂之下,挣扎着从枝头脱落,纷纷扬扬地坠在他肩膀上,像是一支谢幕的礼花。
这座圆子还挺大的,如果沿着墙垣绕一圈的话,走个五分钟就能走到怡和圆的深处——一块被某种灌木严实挡住的祭台。这座祭台本身就是四面有墙的,植物借着墙壁的倚仗攀援而上,将其深深地包裹在一片土灰和深绿色之间。由于这块地方杂七杂八的植物实在是太多了,俨然已经同时成为了游客和环卫工人的禁地——你要是硬要往里头走一走,就要做好出来时衣服上沾满了各种植物叶子的心理准备。光是脏也就算了……偏偏其中一些叶片的构造还相当锋利,很有可能直接将手背划破,弄出血来。
倒背着手走到这座祭台背面,尹族才堪堪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被各种植物围得严严实实的祭台,想象这里曾经会有哪些人,又发生过了什么事。太多太多的事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一闪过,却又像水滴汇入大海一样,不能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呵……”尹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把冰凉的手枪抵在了他的后脑。为了让持枪者不要因为过于紧张而开枪,尹族相当配合地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抵抗的**。
“不许动,举起手,慢慢地转过来。”叶鹰将手枪的距离放得稍微远了一点儿,用一种四平八稳的声音说道,“尹族,你涉嫌一起尚未破获的杀人案件。应欢应该跟你讲过我们超自然调查部的权职范围了,希望你不要抱有抵抗的念头,乖乖地和我去局里接受调查。”
“是你啊……原以为会是那个戴眼镜的娘炮小哥第一个看穿我呢,毕竟,从外观上看,叶大哥可不像是那种擅长推理的人啊。”被货真价实的枪口指着,尹族似乎也没有太害怕,依旧有心情跟叶鹰耍贫两句嘴,“在你以不知道什么名义把我押回某个特殊部门之前,我能不能问问……你凭什么抓我?我没有杀人吧?”
“你或许是没有杀人,但你所做的事情,比杀人更加可怕。”叶鹰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尹族阴冷的、没有瞳孔的双目,正声呵斥道,“你在背后潜心研究着每个人的心理,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做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但这件小事却在蝴蝶效应的威力之下被无限地放大,放大,最终害的两个家庭都家破人亡!在白展飞一案中,从头到尾都没有你这个人参与……但这一切又全都是因你而起的。怎么,你以为自己是斯金纳(其实斯金纳博士仅仅只是提出了行为心理学的理论,并没有主张像上帝一样操纵全人类。但此时的叶鹰正在气头上,话赶着话,也没顾忌这么多)吗?可以肆意妄为地操纵别人的人生,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必须心甘情愿地充当着你的小白鼠?!”
“哦?你知道的不少啊……”尹族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杀意,他的身体微微往前倾了半寸,嘴唇咧开,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叶大哥,从发现我这么一号人物,再到把线索全部拼起来,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叶鹰自持一身正气,决然不会对身为嫌疑人的尹族流露出半点畏惧,依旧直直地拿枪指着他的脑门,手都不见抖一下,“好了,既然你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我们可以到总部里慢慢聊。再过四十分钟,人们差不多就开始从家里出来了,第一轮早高峰也很快就会来临。我可不希望到时候这一幕被某个好事者拍下来发到微博上去……”
“承认?我承认什么了?”不料,尹族一眨眼就厚颜无耻地将刚才说过的话当成了厕纸,擦了擦之后便用水冲的一干二净,“从刚才开始,你所说的一切不过都只是没有证据的臆测而已,能证明什么?我大致也能猜到……你去那家快车软件的分公司察了司机记录对吧?”说到这儿,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竟然让叶鹰不自觉地想到了吐信子的毒蛇,“没错,在他活着的最后一天,我曾经坐过他的车。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就因为我坐了他的车,我就和他的死亡有关系了吗?我确实是帮助这个可怜人进了九连环公司当保安,但因为我帮过他,我就想要杀他了吗?这样的论断要是拿到法庭上去……哼哼,叶大哥,真的好吗?”
怡和圆内陷入了一种恐怖的寂静之中,寂寥的园子在二人的杀气侵染之下瑟瑟发抖,隐隐还能听到风的哀泣。
尹族相信,既然对方能在超自然调查部这样的组织里混有一席之地,想必也是有着最基本的法律常识的。最可恶的就在于……尹族说的没错。要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在三年前的某一天穿着戏袍出去唱戏,唆使墨笛给了白展飞一份工作,在白展飞死亡的当天乘了他的最后一班车。你就是把宪法翻烂估计也治不了他的罪……人不是他杀的,事不是他犯的,凭什么凭空捏造出一个罪行安在他头上?
不料,在想通了此间道理之后,叶鹰竟是不为所动,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无比冷峻的笑意,“谁说,我要以法律的名义制裁你了?”
“哦?”嗅到了火药味,尹族不怒反笑,笑得愈发开心了,“叶大哥,你可是警察啊……不**律,你讲什么呢?”
“正义。”叶鹰双目圆睁,字正腔圆地说道,“我也很想将所有事物都交给法律……但遗憾的是,这世上有很多啃烂了法条的恶棍,他们熟稔地避开法律的高压线,游刃有余地压迫、残害着他人。像机器一样秉承着法条,也许会出错……但只要怀着一颗善良的心秉持正义,我就永远不会迷失道路!”
这番话,句句是从肺腑之中迸射出来的,带着热血青年独有的温度和希冀。尹族惊讶地发现,从开始到现在,这家伙始终都用正义到能发光的眼神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没有一时半刻的退缩。尹族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正义不容妥协的原则,看到了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高尚和勇气,甚至看到了阴暗人性的背面。
那是极端的光亮,是容不得半点杂质的蒸馏水。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尹族笑了,笑声狂放,几乎要笑出眼泪。纵然被枪口指着,他依旧笑的无比自然、酣畅淋漓,这是毫不做作的宣泄,或许这也是他对“正义”二字的不屑与鄙夷,谁说的好呢?
“那么说……叶大哥,现在指着我脑袋的,就是正义喽?”
怀着肃穆而又庄重的情绪,叶鹰慢慢地点了点头。
谁知下一秒,尹族精瘦的身体猛地暴起,原本高举着的双臂如利刃一般削下,带起一阵厉风,“砰”的一声按在了枪膛之上。叶鹰对他的突袭早有预料——这么一号人物,会乖乖跟着自己回去才有鬼咧!就在尹族动手的瞬间,他算好了子弹的运行轨迹,刻意将枪口往上抬了半寸。就在其手掌压到枪膛上的那一刻,扳机扣动,火药比声音更快地喷射出枪口。一枚鎏金色的子弹旋转着从枪口跳跃而出,伴随着不易察觉的火舌,弥散开的火药,它向着尹族的心口射去。
正如叶鹰所言,他在乎的不是证据、判罪之类的问题,他在乎的是正义。只要正义和善良一天没有得到践行,他就一天不得安心。这样的人生无疑压力很大……或许,那日他对应欢的规劝之中,也包含着对自身的不满吧。
正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黑白分明的强迫症。
“咚————”弹头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尹族的毛衣,并利用高速旋转的热能轻易融掉了穿在毛衣里的纤维内衣,却无法穿过内衣之下的血肉。金属子弹发出一声哀鸣,巨大的动能一点点压迫着它的身体,将它像塑料弹头一样挤扁。几颗小火星从弹头迸射出来,那本该是铁与铁撞击之后的结果,现在却在肉与铁的对决中出现了。
与此同时,尹族的右手早已是探上了叶鹰手中的钢枪,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枪膛便从手枪的形体上被卸了下来。随后,整只枪都变得七零八落,“噼里啪啦”地从叶鹰手中坠落,最终握着的就只剩下一块小小的枪柄。与方才正义的豪言的相比,这简直就是个莫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