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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更鼓声传来,二更天到。月华在这个钟点进入佳境,由初明的一地白,渐放出璀璨姿容。
苏州亦是繁华城池,住处又不是极背的街上。大家沉于酒和美食中时,隔墙的小儿喧闹声,行人车轿声,轻轻荡荡的往耳边来。
一入夜就寂静固然好,但难免冷清。月光层层多彩,游人叠叠多声。展开的是一幅盛世无饥馁之画卷。在这里坐着的几位不能再尊贵的权贵,唇角边噙上笑容。
陈留郡王妃专心的吹着箫,她顾不上看太上皇等的面容。但感觉得出来,竭力地把箫声往欣悦处去。
箫声常带呜咽,静夜中会出来幽怨之声。但郡王妃是学过的,胸中有好些名曲,一段一段的吹出来,都是平和大雅之乐。
赏菊。
对明月。
持螯于酒中。
古文人大雅之乐中的几种。
箫声转为洋洋洒洒时,这菊之乐、蟹之鲜、月之明、神之悠又一回的升华。陶陶然怡怡然中,太上皇情不自禁的有了摇头晃脑。
他的酒量高,他还没有醉,不过是心里装满了悠闲,不晃几下不舒服。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赵夫子早就耐不得,嘟嘟囔囔的念着心爱的诗句。
安三爷也想凑趣,在肚子里搜寻着诗。赵夫子念诗仙李白的诗,他呢,想自己作。出来一个,认为不行,又出来一个,又认为不行,皱着眉头边吃边想。
镇南王酒性上来,又放不下一行人的安全,不敢放开了喝,对着酒也是愁眉苦脸。柳云若走上来,低声道:“我们几个,”
指一指,尹君悦几个人、小十、前太子党的孙子章程等人:“我们分一半去巡逻,留一半陪酒,您放心的喝一晚上。等到上了路,有您辛苦的时候。”
“好吧,这酒实在动人心。”镇南王品过的五种酒里,放了三种在面前,勾得他不能拒绝。
三种里,有两种是他上回伴驾苏州的心爱。又逢酒中熟知己,他放不下来。
太子等人是陪酒的,陪太上皇要紧,离开扫兴致。黑加福等从听曲子时,就坐得端端正正,很会听的模样。就只有柳云若等人悄然离席,往院子外面去的也有,在院子里四下悄步的也有。
大花的女婿姚有地也想离开,又怕褚大花生气,扯一扯褚大花的衣角,嚅嗫道:“我想看书去,下科,说不好就中……。”
褚大花恨的在他手上拧一把:“中与不中的又怎么样,谁等着你的俸禄用吗?这会儿正在乐,老太爷喜欢,你偏提走,别煞风景。”
姚有地还想再说几句,又一道乐声突兀的隔墙而来。
这乐声是琵琶,滴珠碎玉般的玲珑动听,但是奏的曲子响亮高亢,分明是夺声来的。
太上皇大乐:“哈哈,比试来了。”
陈留郡王妃虽想压得下,但箫的乐谱悠远而受限制。“我来,”瑞庆长公主寻水洗手,侍候的人从房里抱出一架琴。
这是姐妹在路上说话的时候,聊到都会乐器,陈留郡王妃有箫,长公主就地办了琴,不是上好的,但弦声还行。
“叮叮…。”长公主最擅长的应是勾心斗角,但因上有疼爱她的父母,又有疼爱她的兄长,带大现任皇后加寿也有她的份儿,最擅长的变成吃喝玩乐。
她一出手,陈留郡王妃箫声不停,姐妹两个双双战琵琶,隔墙的琵琶很快没了声。
“噗”,镇南王为此喷了一口酒,对着地面惋惜:“我怎么能浪费东西。”
太上皇大笑:“管你够,你不用可惜这一口酒。”
镇南王起身,恭恭敬敬的欠了身子:“回老太爷,”他目视院中唏嘘满面:“我不是可惜这一口酒,我爱惜的是咱们大老远儿的又能来到这里,又能喝到这的一口酒。”
说到这里,总会想到胖儿子,但这一回镇南王对忠毅侯小有“怨恨”:“我可再也不感激他了,他可没想过带着元皓上路,是元皓机灵,多机灵不是,他自己跟来的。”
王爷有了酒意,说了句醉话。
太上皇拍着手笑,助长了他:“我也不感激他,他就自己玩去了,几时想到过我呢,这是我自己来的,我不是跟他学事。”
这二位太乐了,相视而笑中,把始作俑者袁训抛到九霄云外。
镇南王发了醉意,他还有话。手一指隔壁,笑道:“我也掺和一脚,我也不想由着他猖狂。”
太上皇侧耳听听:“人家已败了不是?”
话还没有落完,隔壁琴瑟歌喉一起出来。
“我们吹的好好的,他跑上来,他怎么肯一输就走。这不,又来了。”镇南王道:“不过我要的东西得现办来,办来了,看我欺负他们一回。”
就要吩咐人,太上皇急忙摆手:“你等等,给我也办一件。”当下两个人说了要买的东西,大家都来了兴致,眼巴巴等着。
隔壁见这边没有动静,以为他得了意,让家中歌女唱的更响亮:“给爷再长长威风,旁边这是谁?租的院子居然敢兴头过我住这里的人。”
他也命摆酒,也命再上好菜。又半斤酒下去,听听租房子的还是没动静。把他乐的:“呵呵,强龙也不压地头蛇,这话在理儿。”
“咚咚!”
一声鼓,把他吓的一哆嗦。
没有想到,所以腿一软,他坐的是椅子,滑到桌子下面。
没出来以前,桌子底下先气急败坏伸出手臂:“打下去他们。”
他没有看穿墙的眼,所以没看到隔壁不是一面大鼓,而是好几面。
镇南王换了一身紧身衣裳,几十岁的人身材还是流水般完美,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赘肉不说,手臂鼓鼓,胸膛鼓鼓,一看蕴藏无穷力量。
鼓声因此厚重可及天地。
镇南王很小的年纪随老王入军中,最喜爱听浑厚的得胜鼓。擂鼓,对带兵的王爷来说,也算本行之中。他应该通,但会不会亲自动手是另外一回事。
镇南王却会。
他有力气,又学过音律,这一通鼓敲的天地震动,乾坤服威。附近住的人纷纷喝彩,拍巴掌的也有,尖叫着“好小子,再来一个”的也有。
人家也不知道他什么身份,但听出不久前两家争乐声,估计认为是个侍候的家人,就这样嚷上来。
隔壁那边彻底没了动静,但太上皇也不给他再次出来的机会。
太上皇喜欢的乐器是编钟,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真不好寻铺面买。
出去的人会动心思,苏州这么大,有官妓乐馆,让他临时征用来。
已经征用,索性的他把别的乐器也弄些来。
赵先生会拉二胡,但吃多了酒怕拉不好,把铜钵拿在手上:“这个简单,我只管跟着曲子敲就行。”
“咣当”,试个音儿,动静不错。孩子们哈哈笑了起来,争着翘起大拇指:“这个响,只除了不比鼓声,别的都压下去。”
箫声先起,琴声跟上,编钟悠扬而出,鼓和铜钵击打在点子上。
安三爷手舞足蹈,太子等人能把持些,落后盏茶时分,喜笑颜开中也快要舞蹈。
孩子们笑眯眯地听着很认真。
姚有地不懂曲子,他背书还觉得来不及。但在今晚也觉出好,也不提回房看书的话,抱着酒壶吃起酒来。
清风明月好乐声,这个院子里忘了形。乐声不错,居然没有人嚷嚷妨碍睡觉。
太上皇这个晚上大醉让扶回房,不断的说着:“尽兴尽兴,上回来苏州,也尽兴,但这个也尽兴……。”
……
钟声,把大家叫了起来。黑加福从绫被里坐起来,对着安书兰道:“我知道,这是寒山寺的钟声。”
安书兰又一次送上崇拜:“静姝,你又知道了。”
晨光透进窗户里,黑加福小黑脸儿上昂然有得色:“这是诗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安书兰的小眼神儿火辣辣,崇拜无限量增加:“你还会念这里的诗?”
两个小姑娘受的教育不一样,安书兰是准备当别人家的媳妇,黑加福是怎么显摆怎么过的威风。
这不是黑加福会念对景儿古诗的缘由,她会念苏州的诗,是家里有个出游过的曾祖父。对着曾孙们时常说出游的景物,想起来诗,就念上一个教给他们。
七岁的安书兰在这上面远远逊色,她骄傲的地方,是黑加福念诗的景地,她也在。
“起床喽。”
两个小姑娘一个得瑟过,一个同骄傲过,嚷嚷着从床尾取自己的衣裳。
侍候的人进来,帮着她们穿好,走出房门,见到赵夫子和萧镇等说话。见到黑加福和安书兰过来,赵夫子微笑又说一遍:“咱们念首诗,枫桥夜泊,唐代张继写……。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孩子们朗朗声,让听到的人都觉得提神。
镇南王在院子里晨练,闻言道:“夫子,咱们这里能听到的,不一定是寒山寺的钟吧?”寒山寺离得远,这附近也有敲晨钟的寺庙。
“不是也没什么,念诗要紧。”赵先生浑然不放心上。
长公主对镇南王招手:“你别打岔,初到地方大玩三天,孩子们今天不做功课,但是这样一念,功课也就出来。”
“父亲说,元皓的大功课就是这样赶出来。”镇南王不是捣乱,而是感受下成就儿子的过程。
早饭以前,赵先生说了不止一首苏州古诗,又讲解几个出自苏州的名人。
黑加福姐弟和袁征兄弟这样的年纪,就是在学里,这样的功课也算过得去。
吃早饭的时候,太上皇亲手给赵先生让了一筷子小菜:“呵呵,你很会抓钟点,你应该多吃些。晚上,螃蟹你也多吃。”
赵先生对自己也很满意,他的职责就是不论孩子们放不放假,他用各种方式把知道的学问塞给他们,再慢慢消化和体会。
消化和体会,有时候可能是一辈子。眼下能学点儿,能背点儿,先生的活计就是这样。
早饭过,奉着太上皇,一行人兵发的第一站……加寿等在苏州的铺子。
离这里有距离,昨天的蜜饯就另外现买。也因为从别的铺子里买过本地蜜饯,到铺子以后,孩子们品尝起来,评题的话中肯。
黑加福没吃几口,又抢到头一个扮铺面掌柜,安白氏带着安书兰陪她。
见静姝姑娘和在扬州没有分别。
铺子外面有个小孩子伸头探脑,看上去衣着不富贵。手心里攥着的,因手的大小,不会超过三文钱。
黑加福热情揽客:“进来进来,要买什么,这是我的铺子,我很会招待。”
这热情,冰也能融化。小孩子垂着眼帘摊开手,一文铜板在手心。
“今天打折哟,你来的巧。”
黑加福指挥,装了一包蜜饯给她,收了她的一文钱。
又进来一个,金簪子绣花衣裳,四个人跟着,小姑娘鼻子朝天的进来。黑加福把掌柜的叫到一旁:“劫富济贫,卖她贵些。”
掌柜的不可能乱提价格,但说的天花乱坠,小姑娘走时大包小包的,如果是她自己吃,一年的蜜饯也有了。
掌柜的回来邀功:“八百两,您满意吗?”
黑加福很满意,她没上路的时候,就由曾祖父老王教导,知道八百两的实际价值。
叫上安书兰去后院子里寻到大家,开始吹嘘。
镇南王越听越不对:“静姝,你前面卖的那个,足有二两多的东西,一文钱就给人,你说劫富济贫?你劫的到底是谁?”
大家哄堂大笑:“是啊,白静姝,这可是小坏蛋舅舅的铺子,你其实把他劫了。”
“嘿嘿……”黑加福尽量笑得好看些。实在过意不去,讨好镇南王:“舅祖父,去我家的铺子里吃,多吃些。”
镇南王佯装嗔怪:“不但去你家的铺子里吃,走的时候还要装得包袱满,留着我路上吃。”
这一天就在铺子里,中午在附近有名酒楼上用饭。孩子们没有说大玩的这一天浪费,他们看了这个铺子,又商议起扬州的铺面怎么开,请这里掌柜的和伙计中的能人出主意。
太上皇等颇有兴趣的在附近走了走,最喜欢杂货店,这是布衣百姓们常光顾之处,问了柴米油盐的价格,从中知道本地的日子。
这是他的玩。
嘴上再说不是为当差来的,但心系一辈子,还是丢不下来。
到这里的那天不计入三天大玩之内,今天这是第一天,和加寿等人的铺面亲近一回,晚上回住处都带回来不少蜜饯,人人都有满意。
第二天第三天,虎丘和狮子林等玩过。第四天上午,孩子们开始写字念书练功夫,恢复半天上课,半天玩耍。
太上皇也有正事,带着太子、齐王世子等人,就本地政事做讲解或讨论。柳云若带着随行公差,往街上打听本地官员的官声。
大家各自有事,忙了起来。
……
京里。
中秋节的前一天,韩世拓问掌珠道:“不把彻哥接回来吗?”掌珠说拿不好主意,让把正经叫到面前。韩正经听完,一本正经的回答:“彻哥已接不回来了。”
“你呀,你难道麻烦姨丈姨妈一辈子?”韩世拓微笑。说过,他先往衙门里去。
有件小事,国子监和兵部里有交结,小二让韩世拓去送公文,看着袁训公文到就盖印,不要耽误阮大人的功夫。
韩世拓走去,办好后一时没走,和袁训说着话:“中秋家里人少了许多,不然咱们一起过。”
“镇南王府早几天对我说,他们家里人也少,老王不耐烦叫亲戚凑热闹,他说中午往我家,晚上他是长辈,我们去他家团圆赏月。你要一起,阖家也去镇南王府。”
两个人正说着,院子里走来几个人。最前面的最雄纠纠,小腿儿却是软的,走的一颠一颠的神气。
萧智穿一件大红衣裳,胖面颊上挂几点泪。
韩彻穿一件水红衣裳,虎头虎脑东看西看。
望到袁训后,“哇”,萧智大哭一声,没多少眼泪,但扯开嗓门儿洪亮惊人。
“醒了,我醒了,”萧智扑到袁训怀里。
“他醒了,”韩彻帮忙解释。
“知道了,你这不是又找来了。”袁训抱他到怀里,坐到左膝盖上。右边以前留给韩彻,但今天有自家祖父在,袁训没唤韩彻,由韩世拓抱起孙子。
韩世拓满心欢喜:“你又重了,姨祖父姨祖母天天给你吃的倒有多好?”
韩彻认得祖父,正要同他说几句。“哇”,萧智给了他们一大声。
手指袁训的另一个膝上,萧智胖眉头不费事儿的挤出一大团疙瘩肉,对着韩世拓又怒了大眼睛。
袁训看得目不转睛,勾起他的心情,对韩世拓道:“这倒有些似战哥,战哥小的时候,才是这样的独霸。他这是要彻哥同他在一起。”
韩世拓就把韩彻也给袁训,萧智果然没了脾气,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伏在袁训怀里,看上去都是乖宝宝。
熟悉的官员来回话,袁训还抱着他们。有个外省的官员来回话,袁训不能让他说怠慢,把孩子们放下来,铺一块自己的帕子在椅子上,这高度他们刚好够得着。
放一块点心在上面,两个孩子捏碎了,你给我一口,我给你一口。
韩世拓也不错眼睛,想想正经的话有道理,彻哥还是不接的好。
有人要说,长大可怎么办?韩世拓才不担心,不过是跟正经一样,长大了就送回来。
晚上他回家一五一十告诉掌珠:“四妹夫要会的人多,我就起来告辞。我说彻哥,祖父走了。彻哥扭头看看我,小小王爷急了,握起点心就给他,抹了他一脸。”
那个模样很有趣。
“彻哥呢,还伸舌头舔了舔,他还真舔到嘴里,就这样吃了,就这样头也不回。我也不叫他了。不然一哭是两个,怪不上别人,只能怪我没眼力。”
掌珠道:“那好吧,咱们再当一回厚面皮的人。”
“这个月的银子你送去没有?”
“送去了,哪能麻烦四妹带孩子,咱们还不给钱。”掌珠微嗔:“我都有孙子了,不懂事可不行。”
不懂事这话,让韩世拓好似针尖一扎,有什么散开来。他低低叹上一声,更不做接回孙子之想。
是啊,免得不懂事了可怎么办?
旧年事迹的痕迹,在文章侯的心里并没有真正抹去。这也是他难为情也有,却不强接孙子的主要缘由。
暗暗对自己道,不是厚面皮,实在是怕了家里再出当年自己那样的人,出二叔三叔四叔年青时那样的人。
……。
文章侯不知道的是,两岁的萧智回到家里,极为得意,对宝珠道:“不给接。”手指韩彻。
韩彻也点自己,笑得金童般:“祖父,特特接。”
“不给接。”
“特特接。”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