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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四年没回来,他开车经过这里,停下看了会儿。第二根烟刚抽到一半,她拉门就上。
狂喜。
“你……”相遇如此突如其来,她慌乱,找不到话,声音也不像自己的,“抱歉,我,我上错车。”
他耸肩:“不怪你,这座城市的出租车也是红的!不过以前招手的都是些老太太,我正懊恼没有年轻漂亮的姑娘上当,今天终于等到一个。”他还能说笑话。比起她的慌张,他坦然多了:“你好吗?融融。”
“好……你呢?”她不敢抬头,匆匆扫过一眼,米色毛衣,板寸,黑了,更结实。
“过得去吧。”
挺无聊的开场白,但突如其来的冲击太大,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别的话题。
雨刮左右扫雪,他关上窗,换到前进档:“去哪,我送你一程。”
这时,强光从后.射.入,喇叭“滴滴”两声。将她拉回现实。
她下意识回头,认出后面那车,惊得一背冷汗,像被捉.奸在床的妻子。
分别四年,她曾多次假设,若再次看到他,她该有多欢喜。只要他身边没有女人,她一定二话不说扑到他身上去,吻他,狂吻。
她怎么都没想到,真正的重逢会是这番光景,慌张,羞耻,不安。说毫无新意的话,举止因拘谨而夸张。
驾驶室的男人还在兀自说:“我记得这里有一排葡萄藤,夏天一到,满林子的鸟都来啄,有天半夜我们去偷了大半筐,你爸拿去酿了葡萄酒,味道居然还不错……”
他说那事她记得,她也想多逗留,也想跟他分享当年关于葡萄酒的趣事。但她却不得不打断他:“对不起,能不能开到前面拐角处?我在那里下车。”
他看她一眼,再回头看后面的车,顿时明白。
车如离弦之箭飞射出去,祝融融没坐稳,往后猛撞。刚抓上扶手,他平静的声音传来:“好了。”
她顾不上穿外套,将衣服和包抱在怀里,匆匆下车时说,谢谢你,不等“许宁”二字说老,那辆鲜红的“怒马”已窜出去好远。
雪地里,她望着那条笔直的公路,两排车轮印对称延伸。她站了许久,回过神来,刚一动身,肩上的雪纷纷滑落。
默默套上外衣,这才往回走。
元烨的车停在刚才许宁停过的位置,他就像这四年来的每一回等待,半倚车门,垂眉敛目。
他看到她走来,拍拍皮衣上的雪,拉门坐进驾驶室。
车灯骤亮,发动机轰鸣,祝融融却不上车,站在车旁显得心神不宁。
他戴上手套,慢条斯理的问:“你去哪了?”
她莫名的慌张,在风雪中出了一身薄汗,平日的伶俐全没有,张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种不安,从骨子里浸出,像是本能。
元烨没有耐心,皱眉:“上车。”他低头,修长的手指在盒子里一排cd中拨动,最后挑出一张cd播放。抬头见对方仍在车外站着,他按了一下喇叭提醒。
祝融融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她刚拉开车门,脚还未跨得进去,父亲在后面喊她的名字:“融融?!”父亲的声音带着压抑,“你要去哪?”
这辆价值不菲的车祝父不是头一次见到了,小区里的谣言也越发不堪入耳,他沉着脸:“告诉爸爸,你去哪儿?”
祝融融大惊,慌忙收回脚,用力关上门。裙摆却被车门夹住,她赶紧去硬拉,抽不出来,又将车门拉开一条缝,裙子终于得救。她狼狈的俯身拍打裙摆上夹出的褶皱,她在心里斟酌,眼下该怎样瞒天过海。
祝父已经走近,弯腰从车窗去看:“你朋友?”
“不是!”
祝父盯着女儿:“那你为什么上他车?”
“这是……专车……打车软件叫的专车……”
祝父不傻,自然不信,更何况这位“专车司机”已熄了火,从车内跨出,直径朝父女俩走来:“磨磨蹭蹭干嘛?”
祝融融闭上眼睛喊了句mygod!
不待元烨走近,祝父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睁大眼,不可思想的大步上前,夺过元烨的手握在掌心,激动的喊孙先生!
祝融融一脸懵圈。
“孙先生,你叫我们全家找得好苦哇!那日我不过缴费的功夫,回头一看你就没了踪影!你去哪里了?好了好了,可算是找到你了!这回你可一定要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报恩呐!”祝父语无伦次,撩开嗓门朝楼上喊起来,“娃她妈!快下来,小区门口!找到孙先生啦!”
先不说三层楼的高度,单说小区大门与楼房之间的距离,少说二百米。祝妈妈自然听不到。
祝父哆嗦着掏出手机,给老婆打了个电话,祝妈妈表示先竭尽全力稳住孙先生,不能让恩人一声不响走掉的事情二次发生,她马上下来接济。
等待老婆的功夫,这位不善言辞的中年糙汉就一直牢牢握着元烨的手。他见祝融融愣头愣脑大剌剌站在一旁,他毫不留情的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还不叫人!给孙先生问好!这回算你立了大功,居然把孙先生给找到了!”
祝融融诧异的去看元烨,对方也正巧偏头瞟过来,仍是那副不为所动的优越模样。
前后不过半分钟,祝妈妈拖着儿子,脚不沾尘,飞奔而至。来不及平息呼吸,她挤开丈夫,握着元烨的手,先是无声的哽咽,之后好一通感恩戴德。
祝妈妈当即让儿子跪下磕头,祝康康不肯,她又重又快几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小家伙顿时哇哇大哭。
旁人好奇,都凑过来围观。
幸得祝父提醒一句,“先回家。”一家人这才拥簇着“孙先生”,欢天喜地的往家里走。不等邻里上前询问,祝家父母便激情万丈的主动解释:“老天有眼,咱家大恩人找到啦!”大家纷纷对救人英雄竖起大拇指。
祝妈妈走了几步回过头,从怀里摸出几百元钱让祝融融去买几挂鞭炮!!
祝融融撇嘴:“要不要再请个舞龙舞狮队?”
祝妈妈考虑一番,认真的说:“今天太晚,周末咱们在饭店摆他几十桌!那时再请!媒体记者一并请来!越热闹越好!”
……
祝融融用刀剥柚子。葡萄柚,随着嫩青色的皮“哗啦”剥开,清香四溢,汁多肉厚。她剥下完整的柚子皮削去半边,做了一顶帽子。祝康康戴上,洋洋自得,跑去镜子前做怪相。过了会儿跑过来守着姐姐讨柚子吃。
祝融融将剥得干干净净的柚子肉塞进弟弟嘴里,弟弟吃不了的她自己吃,又香又甜,汁水很足。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在围裙上擦手,掏出几张粉红钞票对丈夫说:“你去菜市买点烧腊回来,两斤猪耳朵,两斤猪尾巴,两斤牛肉,一只咸水鸭……”
祝融融头也不抬,插了一句:“吃得了吗?”
祝康康展臂:“我要吃鹅翅膀!”
母亲走过来,给一双儿女一人赏了一个爆栗:“我让你剥给孙先生吃!你们两个怎么自己吃了!怎么这么没礼貌,孙先生是贵客!给我好好接待!”转头又对丈夫说,“再买一个鹅翅膀。”想了想,不放心,加上一句,“别图近就去超市买啊!超市味道不好。去菜市里买,烧腊摊顺数第三家,记住啦!”
祝父“哎哎”应到,弯身问元烨:“孙先生爱吃什么,我一并买回来!”
祝融融余光扫一眼,元烨在沙发上坐得端端正正,连二郎腿都没翘。手上端着一个带手柄的白瓷茶盅,里面泡着不知多少年岁的老鹰茶,由于全是茶碎末,水面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泡沫。
元烨只是端着,没有下口。
祝融融说:“他爱喝雨前龙井。”
说完,元烨看过来,祝妈妈也看过来。祝父满口答应,换了皮鞋,哼着歌去了。
母亲有意露两手,祝融融很快被召进厨房打下手。
家里从没来过男人,祝康康犯了人来疯。将玩具一股脑搬抬出来,一一在元烨眼前显摆。他爬在元烨脚边,将积木叠得很高后,又一掌推倒。他挺享受这个过程,乐此不疲。
“叔叔,”祝康康抬头,他一头自然卷,圆眼睛,额头饱满,模样讨喜,与他姐姐像了七八分,“妈妈说,康康身子里的血都是你的给的,对吗?”
小孩这种生物,只要理他一回,便脱不了身。元烨靠在沙发上,只当作没听到。
祝康康的眼睛乌溜溜盯着他,等待答案,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嗯了一声。
祝康康果然又问:“那你是怎样把血给我的呢,叔叔!”
元烨不耐理他,盯着电视。
“叔叔,康康要吃松子。”
“……”
小孩是不会看眼色的,祝康康走上前,摊开小肥手,汗巴巴的掌心泥巴成条,果然躺着几颗松子。他见对方盯着电视,便踩在凳子上,端端正正的挡在元烨眼前:“叔叔,你剥松子给康康吃吧!”
“走开!”他双目一瞪。
祝康康的大眼睛里迅速充斥着泪水,嘴巴一扁,眼见要嚎。
……
祝融融从厨房出来,元烨正在剥松子。
他一颗颗仔细剥开,投进脚边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里。小孩嚼两嚼便咽下去说:“叔叔,还要!”
元烨恶声恶气的教他:“叫哥哥。”
祝融融提着垃圾口袋开门去丢,出门前,余光扫了他一眼,进门后,又扫了一眼。心中的惊吓一言难尽------他何时如此有爱心了。
元烨毕竟耐性有限,被小孩缠得没办法,站起来对祝融融说:“你卧室是哪间,我去休息会儿。”
祝融融手指一点:“里面第三间。”
那张小床只有1米2宽,他人高马大,躺上去便将床占满,压得床腿吱嘎作响。
床单印着洗掉色的白雪公主,没有床垫,背部硌得慌。他的脚太长,伸出床头栏杆很远。屋内摆设简单,除了一架上了锁的钢琴,再没有值钱的物品。对面就是窗户,路灯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使这个下雪的傍晚充满暖意。
却并不宁静,门外甚至吵闹不休。
妇女的嗓门最大,因为祝康康将垃圾桶弄翻垃圾到处洒而勃然大怒,孩子尖锐的啼哭声里夹杂着一句“我尿裤子了”,妇女翻箱倒柜找裤子,一边痛骂儿子,一边问女儿大蒜剥好了没;那个拖沓着拖鞋走路的脚步声他已经相当熟悉,定是祝融融,她进到厕所,过了会儿抽水马桶声响起,她走出去时大喊,“剥好了!放在柜台上的小碗里。”关门声响起后,那中年男人声音洪亮,“我回来啦!其余都买了,就是咸水鸭没买到,卖光了,所以我就买了凉拌海蜇。老婆,我聪明吧?”妇女自然一阵责备,“已经有好几道凉拌菜了!拜托你做事前动动脑子!”
……
噼里啪啦,耳根不净。
但是,这噪杂凌乱的声音,他竟毫不排斥,他闭上眼,静静的听,原来这种生机蓬勃的喧闹,就是家。
再后来,他竟真的睡着了。
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市井的感觉太无害,睡眠条件要求一向高的元烨,竟结结实实睡了一小时。待他醒来出到客厅,这家人早已布置妥当甚至挂了彩灯,只差没贴喜字。
茶几推到阳台上去了。客厅中央,许久不用的大圆桌被搬抬出来,慎重其事的铺上洁白的餐布,十几道菜肴陆续上桌。外围凉菜,中心热菜,下酒的下饭的,应有尽有,铺摆得满满当当。
白酒啤酒,可乐雪碧,统统摆在桌子中央。花生瓜子,香烟轧糖,用买6升可乐送的红盘子装着。
红酒杯有三个,看着是刚洗过,水还没擦干净。其余就是形状各异的杯子摆来凑数。带靠背的椅子只有四把,摆在正席和两侧,对面加了一张孰料凳。
自己家里还讲什么规矩,姐弟俩都饿了,扑上去偷肉吃。祝康康一双小肉爪子乌漆麻黑,跪在椅子上抓了一块牛肉就往嘴里塞。被母亲逮个正着。祝妈妈高喝一声,利索的解开围裙,大步跑出来狠狠一筷子敲在儿子手背上:“小兔崽子忒没礼貌!客人还没上座!去,一边玩去!”祝康康哇哇大哭,被父亲提到卧室卫生间洗手去了。
那时祝融融也用手捻了一块糖醋小排,还未来得及放嘴里。母亲瞪她一眼,抖闪着筷子向她走来。眼见免不了要挨上一下,祝融融急中生智:“我妈做的排骨可香了,不信你尝尝。”那话却是对元烨说的。
元烨有洁癖,怎可能会吃她手里的食物。那时,他本在翻看祝融融小时候得的奖状,闻言,走过来说了句是吗,然后十分自然的就着她的手,将排骨吃到嘴里。
她甚至感到他的舌头,带了钩,又软又湿。她像被烫着,迅速缩回手。耳根发烫,她多少有些了解他,防范的看他一眼,拿不准他要耍什么花样。
祝妈妈得到恩人的表扬,心里美滋滋,也就不去计较。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又将上席的椅子抽出来:“坐!孙先生坐!孙先生肯定饿了,喜欢就多吃。”
后来,一盘子糖醋排骨,祝妈妈将一大半赶进元烨的碗里。他不喜甜食,架不住这家人的过分热情。一顿饭吃着焦头烂额。
大家都坐齐了,祝父代表全家老少,举杯先敬了元烨。说了一些发自肺腑的感激话,夫妻二人都含着泪光。
祝父一杯白酒就这么生生下肚。他放下杯子后,又替儿子倒了一杯果汁,然后让他端着杯子对元烨跪下:“孙先生,康康这条命是你救的,我让这小子拜你做干爹,以后他便是你亲儿子,等你老了,他给你养老!”
这事他连妻子那也没提过,全是一时兴起。祝妈妈急了,拦住丈夫,直给他使眼色:“你吃你的菜喝你的酒,瞎出什么馊主意?!”
祝父酒意上头,挡开妻子,扯着嗓子就喝:“没有孙先生,哪还有咱们康康?你有什么舍不得的?走开,妇人之见!今天这事我做主!”
祝妈妈在丈夫手臂上狠狠拧了一圈,与他耳语:“你有点眼力劲好吗?我是舍不得儿子吗?你没见孙先生是冲着咱女儿来的吗?你弄个干亲家关系不是差辈儿了吗?”
但祝妈妈天生一副金嗓子,说是耳语,在座的各位也听得清清楚楚。祝融融尴尬不已,埋头扒饭。余光扫那人一眼,元烨夹菜吃菜,不为所动。
祝父刚才下去的那杯酒少说二两,这时大脑在混沌之中经妻子提点,又透出一道清明,一脸恍然大悟,张嘴就来:“孙先生,你是想收融融做干女儿?”话音未落,大腿遭妻子狠狠一捏,嚎叫出来。
祝妈妈只得赔酒,打着哈哈:“你叔叔喝多了,见笑见笑。”
这时元烨突然站起身子,将杯中盛满,走到祝家父母跟前。大家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吸引,目不转睛盯着他。
元烨恭敬的祝家父母说:“我姓元,单名一个烨。我和融融在一起已经四年有余,未经允许,还请原谅。元烨先干为敬。”
祝父母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祝融融替弟弟理骨头的手一抖,鹅翅膀掉汤里,水溅了弟弟一脸。祝康康抹脸跳脚嚷嚷:“哎呀!坏姐姐!你赔我鹅翅膀!”
池水湛蓝,清澈见底。一具躯体,面孔朝下,一动不动漂浮在水面。发梢随波四散,白色的强光灯恰好打在他身上。不知死活。突然,那具躯体逐渐下沉,顷刻间连黑影都看不见,不知池水究竟多深,只留水面波痕未平。还有那个狰狞的声音:见死不救等于谋杀!
犹如惊雷霹雳,祝融融从床上猛的坐起。大口出气,满身是汗。
又做梦了,这个噩梦反复出现,在这四年里折磨她不知多少回。
她走到窗前站了会儿,风月冢在雪夜里格外宁静。
“做梦了?”他起床去厕所。
经过她身边时,祝融融低声说:“谢谢你。”
元烨站住,“嗯?”
“原来康康是你救的。”祝融融眼眶微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元烨一愣,将睡袍合拢,往厕所走去:“有什么好说的。”
后半夜,祝融融失眠了,她直挺挺的躺在床沿,一动没动。本以为对方已经睡着,这时元烨翻了个身,问了个相当突兀的问题:“今天你们的同学会,你怎么没去?”
祝融融心里一跳:“你怎么知道?”
元烨说:“下午经过和平饭店,看到横幅。”
“哦。”
“回答。”
“忘了。”
寂静下来。四周漆黑,小壁灯都没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在她以为他又睡着时,他说:“大后天有个收购项目,你一起来,机票已经订好,到时候老付会来接你。”
祝融融问:“去哪?”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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