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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有时很妙。
岁行云与卫令悦虽是昨日在蔡王宫中才初见初识,可在卫令悦打了齐文周一拳、带着岁行云跑走后,两人便算是共过患难,今日再相见,情分自是不同。
得知岁行云到访,卫令悦难掩欢喜,急命人在花阁备好茶果,并亲自出门相迎。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感激的话若说多了反显生分,倒不如记情在心,他日涌泉相报。
岁行云未与她虚礼客套,诚心施礼谢她昨日相助后便不赘言,只如熟稔老友般聊些亲热闲话。
卫令悦对此大为受用。她本非健谈性子,今日却极有兴致地频频发问,对岁行云的大小问题也答得细致,恨不能立时与这位新朋友相互了解个透彻。
“……说了这样多,我竟还不知你闺名。”卫令悦道。
岁行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扬睫笑答:“悦姐唤我行云吧。”
“好名字,”卫令悦点头记下,又问,“对了行云,那齐氏夫妇昨日究竟唱哪出?旁人都说齐夫人诚心向你悔过,我瞧着却像刻意作态,欲裹挟众意迫你和解。倘若真有诚意,她为何不私下让夫君递帖子往缙质子府求见讲和?那般的话,你总不至于面都不照就将命人她扫地出门。”
卫令悦看人看事很有几分通透眼光,就这么凭空一推断,虽未全中,与事实却也相去不远。
“还是悦姐眼明心亮。可不就是这理儿?”岁行云点头笑应,“你也瞧见的,开先有齐文周无故出现,半哄半挟想将我带走;跟着岁敏又来那般做小伏低,我不知他俩是何居心,哪敢跟着走。”
“说到底,你与齐夫人出嫁前究竟有何龃龉?”
虽说“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但有些事并非只关乎自己一人。
尤其“岁氏族长以八字不合的岁十三蒙混允婚”之事,李恪昭本人虽不计较,蔡王却不会不计较。若走漏风声,希夷山下怕是要血流成河,岁行云自不敢语与人前。
于是只捡能说的来讲,避开八字之事不谈。
“什么?!岁氏原要以她允婚缙公子?而你是要与齐文周议亲的?”卫令悦既惊且怒,“那她夺婚在前,竟还敢凑到你跟前来?!那齐文周也是个没脸皮的,既如此,为何还要对你纠缠不休?这对夫妇可真是荒唐至极!”
岁行云拈了一颗果脯咬在齿间,宽慰道:“悦姐莫恼。都过去了,现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也是。转念一想,倒幸得她夺婚,你才免于遭遇齐文周那下作小人。”卫令悦点头认可。
“照这么说,我还真要谢岁敏‘义气夺婚’,也谢齐文周毁约之恩啊!”岁行云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聊过昨日之事,卫令悦握着茶盏好奇睨来。
“咦,你岁氏同辈姑娘起名,究竟是依单字名还是双字?你称齐夫人‘岁敏’,可你名却又是‘行云’。”
对这个问题,岁行云是早有准备的。
当世女子大多名不外传,旁人只称她们为“某姬”或“某夫人”,在婚书上也只记“某氏第几女”,例如李恪昭手上那份婚书上,便只写着“岁氏十三女”。
本以为最先对此疑惑发问的人该是李恪昭,可他似乎至今未觉“行云”这双字名在岁氏同辈女子中有多突兀。
岁行云想,在这些小事上半点好奇心也无,不愧是将来要王霸天下的一代雄主啊。
“我原也是单字名。不过那名略显柔弱小意、身不由主,”岁行云笑笑,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经了夺婚那事,我算脱胎换骨,再不想活得如从前那般,便自以‘行云’为名,望活得豁达疏阔,存些高远之志罢。”
卫令悦拍案赞赏,随口笑问:“那你本名为何?”
“不提也罢。”岁行云尴尬挠了挠脸,避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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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姐,你习武师从何人?眼下可有谁在旁指点?”岁行云转了话题。
卫令悦道:“出嫁前偷看父兄习武,私自学的。如今无人指点。”
“难怪。你练得不太对路。”岁行云认真道。
卫令悦蹙眉:“从何处看出不对路?”
“昨日你情急之下挥向齐文周那拳,本是想击他颧骨,出拳后才发觉走偏,砸到他鼻梁其实是失手,可对?”岁行云反问。
卫令悦惊讶:“对。”
“你既偷师于自家父兄,想来只是照葫芦画瓢,并不知其中奥妙。成年男子若卯尽全力,以重拳直击别人颧骨,其力道足以造成对方瞬时眩晕、丧失还击之力。虽只须臾片刻,却足够攻方再行补拳压制。”
岁行云将其中原理掰开揉碎了讲与她听。
“可悦姐你既非天生神力,又较齐文周矮小,挥拳时力道本就不够十足刚猛,又是自下而上斜冲,击出时力道再被消减近半,就远达不到寻常男子重拳直击之效。”
岁行云抿茶润喉,从容又道:“如此,你就是击中他颧骨也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反会激怒他并遭遇反制。若你练得对路,出拳时便不会想着打他脸颊。”
“那我该打他哪里?”卫令悦双目圆睁,虚心求教。
“当时那种情形,你手中无可助力的兵器、物事。赤手空拳的话,首选是戳他双眼,或退而求其次重砸鼻梁也行。总之,于身形、力量都强于自身的对手肉搏时,出手前率先要考虑的,是你仅有一次机会。务必要使他在这一击之下,短时丧失反扑能力,如此才能确保你有足够时间逃离到安全的地方。”
岁行云想了想,又补充道:“大多数女子在身长、力量上与男子天生有差,若不经长年累月的严苛训练,赤手空拳对阵时女子很难占上风。往后若无必要,悦姐切勿贸然空手上阵。若有机会,你或可尝试练一种便与随身隐蔽携带的兵器。借助器物弥补力量上的不足,是短时内提升女子战力的捷径。”
卫令悦听得频频瞠目点头,大受震动。“行云,你怎会知道这些?”
这个问题,岁行云也是早早预备过答案腹稿的。
“我父族靠山吃山,农、猎都是族中大事。秋猎时恰逢农忙,不好从佃户、农奴中抽调青壮劳力耽误收成,便会挑壮实些的妇人到猎队补数,是以族中这些妇人平素同样要练箭、习武。我从旁看多了,便也略懂些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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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话近半时辰,卫令悦才打开岁行云带来的伴手礼看。
当她瞧见其中的霰花缎与雪顶茶时,心下微悸,神情怔忪起来。
“行云,这是你挑的,还是……缙公子的意思?”
岁行云有些不安地凑上去跟着打量:“怎么了?”
“回去替我多谢他。他这也算有心了,”卫令悦百感交集地笑笑,“两样都是屏城所产。想是念我卫氏飘零异邦多年,特地挑这两样来供我解乡愁。”
卫氏祖籍故地屏城原属陈国。
陈国弱小,夹在缙、苴两个大国之间,隔山又有游牧蛮邦嘉戎时常滋扰杀掠,世代艰难求存。
十七年前缙灭陈,屏城自也就被纳入了缙国版图。
“……当年我高祖父乃陈国大上造,祖父为陈三军统帅。那时与缙鏖战近一年,打得民不聊生。高祖父于心不忍,便命祖父止戈。之后陈亡于李氏缙,卫氏无颜面对故国臣民,只得举族远走苴国。十七年了,卫氏族人从不敢返屏城故土,只能千方百计搜罗祖籍所产之物遥寄思乡苦楚。”
彼时卫令悦只不过是个两三岁的稚童,但自小听父兄悲戚感慨多了,对这段前尘旧事自也等同身受。
所以她对李氏缙的人心情总是复杂,个中滋味无以言表。
屏城卫氏对故陈国王室来说是千古罪人,于李氏缙却是无名功臣。这样的真相叫卫氏该当如何自处?
对此,卫氏所有人都答不上来,卫令悦自也身陷迷障。
岁行云原以为李恪昭让飞星取这两样添做伴手礼,只是随口任意。待到此时听过旧事,再看卫令悦神色,她才明了李恪昭的城府与手段。
李恪昭急欲脱手那苴国匠人给素循,奈何素循优柔寡断,大约是顾虑着接下那烫手山芋后,有可能会被李恪昭反手卖给蔡国,是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今日岁行云提出要来见卫令悦,李恪昭在那片刻瞬间就看到了契机,且不露痕迹地做出了最准确有效的应对。
霰花缎与雪顶茶都是精工细作之物,耗时费力、价值不菲,但绝非日常必需。若当地百姓不得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是万没余力也无心思做这两样东西的。
李恪昭这是在告诉卫令悦,虽她故国为缙所灭,但屏城、甚或故陈国旧土全境,在缙国治下欣欣向荣,比十七年前只好不差。
如此,卫氏虽对故陈国王室有过,于故陈国百姓却无愧。
同时也是在暗示,即便看在屏城卫氏的面上,他也不会在背后捅素循刀子。
好个李恪昭,心机了得。
岁行云拍拍心口,冲卫令悦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礼物出了茬子。”
“行云,你我两府公子皆是异国来蔡为质,若明面上走太近,只怕要引蔡王忌惮,往后大约是不好在明面上频繁走动的。”卫令悦重展笑颜。
岁行云遗憾点头:“是啊。公子也这样说。”
“昨日在宫中被闹得,咱俩都没好好看过那活人棋局,你觉亏不亏?”卫令悦一挑眉梢,笑得慧黠。
“血亏啊!听说那棋局颇有玄机,我还想着细细揣摩一番呢。全被搅和了!”岁行云以拳捶掌,旋即悟了,“悦姐这是有门路?”
她记得飞星曾提过,这种棋局是“战棋”的变种。
既如此,从这种棋局的对弈中就多少能看出当今大势的战法与用兵方略,于她来说很有观摩必要。
“难得咱俩投契,若一年半载逢宫宴才见面,那也没趣儿,”卫令悦抿笑提议,“仪梁城中有几家茶楼、酒肆时常开这活人棋局,听说比王宫里更有看头。后天下午城中‘听香居’就要开大局,若不,你随我同去?”
岁行云稍作沉吟,并未一口应下:“我怕得先回去问过公子。他那处境,我不说你也懂。若我无端往外跑,怕给他惹麻烦。不知他会不会同意。”
卫令悦笑得颇有深意:“你邀上他一道,他定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