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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善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闺阁之中。
这一次,仿佛因为回忆已经告一段落,她在自己的闺阁里呆了很久。
看着妈妈丫头进进出出,看着父亲母亲婶婶伯伯进进出出,连祖母和祖父都见了一面。
她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动弹一下,可是她和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只能看着听着,却没法做出任何事情来。
一连许多天的时间。
最初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去,她有些灰心,还有说不出的茫然。
临到头了,能够回来看一眼固然了结心中的愿望,可是梦境梦境,不就是实现人心中所思所想?菩萨让她再见到父母亲人,却又不叫她碰触他们叙述别情,这又是什么意思?
再说这梦境也实在有些长了。
徐善然有时醒有时睡,但周围的时间竟似过得缓慢无比,并不像往常的那些梦境似的一忽儿一个样,往往她睡下去的时候,李妈妈并几个丫头在做针线,等她再睁开眼睛,那绣布上的花朵也不过填了半色。她还常常看见自己的娘亲,娘亲经常陪在她的身旁,柔声细语地说着话,又有妈妈引着一个一个大夫并提着药箱的童子走进来。
那都是一些面善的人。
几个太医院的御医,几个京师中有名的大夫,他们一个个来到她的床前,开了许多方子,又留下了些诸如“多引着病人说话”,“多带着病人活动”,“不要刺激病人”等等的言语。
然后一碗碗的药汤就如流水一般递到她的眼前。
徐善然知道自己得了病。
她甚至还知道自己病的症状是怎么样的,差不离也就是呆呆木木,口不能言,手足不动,连吃饭如厕都不懂……
是癔症吧。
徐善然想。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得过一次癔症,但并没有关于生病的任何记忆,只在后来的日子里从娘亲身旁的桂妈妈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的笑言,说是娘亲当时为了她什么都顾不上,她看了自家的太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太太会拍桌子大声骂人;又说娘亲在那段时间真个是求神拜佛,这边刚请了一尊救苦救难菩萨,那边赶紧再迎一位玉清元始天尊……
那时候她还小小的,也就七八岁的模样。
她听见桂妈妈说话的时候,看见娘亲微笑着看她,也就跟着笑起来。
她那时候是有多傻啊。
孩子之于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终于明白。
那时候她的娘家还屹立不倒,她和林世宣也一直琴瑟和弦,尽可说世上事全无不足了,可在她怀了孩子并费尽力气将其生出来之后,那种血肉相连心神相继的感觉,就好似整个世界都和之前有些不相似了。
所以在她孩子走的那一天,她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
所以当看见她不能说话,不会动弹的躺在床上,喝一口药汁都要人慢慢撬开牙关喂下去,娘亲心中到底有多难受呢?
可是母亲在她生病的第三天后就不假他人之手,将她抱到上房细细照料了。
母亲总觉得那些妈妈丫头不能好好照顾她。
仿佛也被母亲料到了。
就在第三天的夜里,本该守着夜的棠心睡得死沉,直到第二天母亲来到的时候才睡眼惺忪的从桌上抬起脑袋。
桂妈妈说的也就是这一次。
那时候母亲一下子没来得及管棠心,先匆匆摸了一下她身下的被褥,登时勃然大怒,指着棠心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第一句话就是:“叫人牙子来,把这眼里头半点没有主子的贱婢赶紧卖走!”
棠心当时又羞又怕,跪在地上瑟瑟求饶,半点没有往日的泼辣。
最后棠心虽没有被卖走,却也让母亲给调得远远的,说是洒扫庭院去了。
她房里的妈妈和其他丫头后来也跟着说了一些求饶的话,但母亲再也不信她们了,直接就将她抱到自己的房里见天的照顾着,连父亲来了也不能多引她一个目光,多勾她说一句话。
“善姐儿今天喜欢吃什么?厨下做了嫩嫩的蛋滑,还烫着,娘亲喂善姐儿吃两口好吗?善姐儿小心烫,来,张张嘴巴,啊——”
“外头的天气很漂亮,廊下的那些鸟儿声音都停不了了,善姐儿以前不是最喜欢弄鸟儿吗?娘亲让小丫头给善姐儿找一只最漂亮的红嘴翠羽鸟儿好不好?”
“善姐儿睡了好久,想不想和娘亲说说话?娘亲耳边好久没有善姐儿的声音,娘亲很想听善姐儿再说说话……”
“来,善然,喝口药,不要怕苦,吃完了娘亲给你拿蜜果……”
徐善然眼看着药碗里的涟漪。
那是一颗一颗眼泪砸下去溅出的痕迹。
她渐渐的明白了日后母亲的眼睛为何总是不好,每每被风吹了或在油灯下久了总要干涩难受一阵。
哭得久了,哭得狠了,眼睛便伤了。
但以前,桂妈妈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娘亲也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
真正爱你的人,哪怕为你哭干了泪,哭伤了眼,也全当是寻常。
她心里说不出的怅然。
如果可以说话,她真想告诉娘亲别说话了,她现在又回复不了;也想告诉娘亲别伤心了,将她交给丫头婆子带就好。
看不见样子,就没有那么多冲击;不去想了,心情也就慢慢平复下去了。
就如她最后对待那些一个接一个的噩耗与背叛。
她最后总会好的。
可是母亲始终没有放弃。
时间越久,母亲的精神就越紧张,对她的照顾也就越发细致。
徐善然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活死人似的有多久了,也许有十数日了,也许有一个月了。
大夫来了又走,药方换过一张又一张,每次再请的时候,那些大夫看着她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徐善然并不难从那些大夫的眼神看出他们的想法。
他们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站在这里,不过尽尽人事。
许多天的时间,来来去去的人和最直接的感情让徐善然再也不能将这当成一场梦境。
徐善然想自己也许是在死之前回到了小时候。
她有些迷惑。
她当时竟病得这样重么?那最后又是怎么好起来的?是不是得等现在的她走了,过去的她才能好起来?
那她什么时候会走——?但她又想,可走了就再也看不见她的亲人们了——
总不能让母亲这样哭下去啊。
声音在她心底低低地说。
像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东西撞了一下,又酸涩又快活的感觉涌上来。
是啊,总不能看着母亲这样哭下去啊!真好,在走之前,还能再看看母亲为她伤心,为她快乐。
母亲苦苦的支撑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某位御医直言要家里准备后事的时候,母亲的神经几乎立刻就崩断了。
桌上的茶壶并梅瓶被母亲拂袖摔下,母亲涨红了脸,指着御医高声叱骂,又大声叫着桂妈妈和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下人的名字,让她们将口出狂言的御医立刻打出去。
母亲的娘家,她的外祖家,也和国公府一样是凭军功起家的。
但是国公府传承已久,除了家丁依旧按照祖训学枪棒之外,仆妇丫头都不沾这些了。但母亲的娘家不一样,母亲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年轻的时候一直镇守边关,家也是在那里安的,别说母亲的那些哥哥,连同院子里的丫头仆妇,就没有不会骑马不会枪棍的。
也只有母亲,是在外祖父回京之后才有的,因为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如珠如宝地捧着,一点不让沾这些苦活累事,倒是身旁的丫头被多方教导,一个个都有不凡的身手。
那个直言不讳的御医真的被撵了出去,后来有没有国公府的大管事或者父亲跟着出去赔礼,徐善然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哭得一点都不漂亮,声音凄厉得就像夜里的枭声,只听着,就叫人肝肠寸断。
可是哭完之后,母亲一刻也没有耽搁。
她让桂妈妈使管事准备了车子,又让丫头收拾了好些包裹,全是她平常需要使用的,至于母亲自己,只带了两包衣服。
跟着她们去京师郊野的大慈寺。
这座寺庙得过先帝的钦赐,还健在的主持据说有大法力。
母亲之前已经使人下帖子请过几次了,父亲的名帖乃至祖父的名帖,可都没有将人请来。
母亲这一回直接带着她上山去。
母亲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表示虔诚,就一概不用软轿仆妇,直接将她系在身上,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上前行。
烈日晒花了她的妆容,青石磕破了她的额头,汗水将衣衫浸湿,从没有干过活的身躯摇摇欲坠。
徐善然永远不能够知道,一向娇弱的母亲是怎么坚持带着她这样走完了一千多级的台阶;一向顺从丈夫孝敬公婆的母亲又是怎么在明知道丈夫和公公都不信僧道,直言“僧道尼婆,祸家之始”的时候,还毫不迟疑地带她出来。
她看着母亲带着她攀上最后一个台阶,在主持面前低到尘埃里般苦苦哀求,又在主持终于松口,点出方法的时候仿若眼睛都迸出光来般狂喜。
她看着母亲依着主持所言,沐浴净身,禁食一日,然后在菩萨面前磕长头,虔诚的一遍遍念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说着日日戒斋,说着每年布施,说着一切一切,只有一个愿望。
求菩萨让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安康无恙。
信女何素雪愿日日侍奉佛祖……
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衣襟。
捆住她身体的力量似清风般消弭远去。
徐善然张开嘴巴,费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菩萨……”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
菩萨垂目,慈颜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