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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总监的这次造访造得何其突然，何其让人意外。可要比赵总监造访还要让今时觉得意外的，是赵总监那一长串的说辞，信息量太大，恕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消化。
总监说，付先生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的核心内容，还主要是夸了夸她？
总监说，付先生专程告诉他，他们的合作十分愉快？
总监还说，付先生还要她负责之后所有与他付良尘相关的拍摄工作？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发展到了哪个地步的时候，顶着圆圆啤酒肚的赵总监拍了一下宋子浓的肩：“小宋，你也干得好啊。手底下培养了那么个人才。”
宋子浓：“总监过奖了。是今时自己争气，我不敢居功。”
这下她更摸不着头脑了。原本将她从付良尘的拍摄工作里撤出来的不是宋经理吗？他那个样子，可丝毫不像要把她撤出来的样子。
林茉昨天傍晚来找她说的话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可以说是毫不留情地刻在了她的心上，刻得她一下一下抽抽地疼。可就在此刻，她却觉得昨天的记忆那么遥远，遥远得在她回想不到也看不见的地方，遥远得不像她自己的。
今时傻愣愣地呆立在原地，微张着一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顶着圆圆的啤酒肚的赵总监和宋经理两个站在离今时工位不远的地方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又夸了她几句，然后又和宋经理客套了几句，客套的大意是全部门都要尽力支持这次和付先生的拍摄，争取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好方便以后有机会能够再次进行合作。
直到赵总监的人影完完全全从设计企划部的大门潇潇洒洒地走出去，她还是想不明白，并且一颗原本就混沌的脑子变得更加混沌。
一直将赵总监送到门外的宋子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傻愣愣还站在原地的她面前：“今时，你跟我进来。”
她期盼过很多这样的对话，写字楼里风度最翩翩，温文最尔雅的部门经理宋子浓到她的工位上因为她手里的公事将她叫进自己的办公室里。就像很多很多次的从前，她看着自己坐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同事，或是她最好的朋友林茉，她们迈着沉稳而自信的步子走进去，再迈着沉稳而自信的步子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日复一日，反反复复，她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从前的她恐怕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她也会出现在各部门领导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会成为刚刚赵总监说的宋经理手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培养的人才。
她第一次和人才这两个词挂的上边。
她几近半个月没有走进宋子浓的办公室，包括她受伤入院的那几天。可半个月过去，这里面仍然还是一尘不染，偌大一个办公室竟然见不到什么多余的杂物，摆放和陈设与她近半个月前拜访这个地方的时候几近相同，宋经理果然是个时时刻刻都生活得很有规律的人。
“宋经理。”她站在桌子前，脑袋混沌地叫了一声。
“坐。”
她坐到宋子浓眼前。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而办公室里沉默下的俩人，宋子浓眼眸低垂，似乎在用力地思考该怎样开口。今时死死地盯住他瘦削的脸，如鹰般的眼睛，她在等他先开口。
半晌，她傻愣愣地问：“宋经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赵总监刚刚说的……”
“今时，”宋子浓抬眼，认认真真地：“我想我应该先跟你道个歉。”
“啊？”
“作为你的上司，别人不知道，但是我本应该是最能知晓你都承担了什么的。”宋子浓说：“不管你刚开始是为了什么，为了不被裁员也好。我都应该知道你都为此付出了什么，努力过什么。昨天我其实想了很久，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果然做的不对。”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很显然地，今时听出来了宋子浓口中他做的，就是将她从付良尘的拍摄项目里撤下来的事。
刚刚她跟在宋经理身后走进来的时候，事先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可即便她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性，也绝不会想到是这种可能性。
宋子浓带她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向她认认真真地道歉。
今时意外地抬眼，意外地与宋子浓对上了眼，她耳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对不起，我应该尊重你，尊重你的能力。你能够原谅我吗？”
语气真挚，态度诚恳。
这语气说得让人胆战心惊，至少今时是从没见过宋子浓这样诚诚恳恳地和谁道过谦。这个情景就好像一个因为一丢丢小事不小心犯了错的男方费尽心力地哄生了气的女朋友那样，语气卑微而小心翼翼，生怕一不下心又牵动女友那惊天动地的怒火。
唔，这么突如其来的情景吓了她一大跳。
她本来就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最多只是反省反省了她的态度和脚下的路以后该怎么走，并没有因此觉得宋子浓做错了什么，又对不起了她什么。站到他那个位置的人，在那个不上不下的边缘地带奋力往前探头的人，要承担什么肩负什么，有什么迫不得已，她没试过，可她都懂。
她想，宋经理能够那么真挚地和她道歉。不为什么，就为他给了她上司对下属的信任和尊重，她都不该将这件事往心里去。她都该原谅他。
“没事，小事而已，宋经理不用对我觉得抱歉哈。”她豁达地笑笑。
“那就好。”宋子浓点头，语气轻松了许多：“至于付先生的那个项目，既然上头发话了，那本就应该依旧让你负责。”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一喜，浑身上下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尖尖都跟着眉飞色舞了起来。
她是真的开心，从没有过的开心，心里陡然生出些失而复得的情绪，久久不去。
宋子浓被眼前人欣喜若狂的情绪牵动，嘴角微勾，连带着空气都变得喜悦起来。
今时喜了一阵，突然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上一秒还喜笑颜开的一张脸又沉了下去，脸色为难：“我继续负责这个项目，那林茉呢？”
“林茉？”宋经理说：“这个项目本来就是你的，你那脑袋不还为它受了伤么？原本林茉来找我和我说你不适合这个项目，生怕你没有经验得罪了付良尘，被她这么一说，我本来也还担心……”
宋子浓抬眼，温柔地笑笑：“可现在来看，你这一个月来倒是做得很好。”
今时看过去，宋经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东西，这是她从未在他看她的眼神里见过的，有欣赏，有意外，也有惊讶。曾经她也渴望他能够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像是宋经理在看林茉时那样，有显而易见的欣赏和深邃的感情。
只不过此刻的她还不知道，宋子浓对今时变的，从来都不只是眼神。
她回过神来，刚刚宋经理的那番话……
“是，是茉茉自己和宋经理说的？”她皱起眉：“不对啊，茉茉明明说……”
“明明说什么？”
“没什么。”她想了想，她不想无端惹上事端，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吧。
整件事就是这样出人意表且仓促地结束，原本或许能够避免掉的小插曲，无论是她昨天在林茉通知她的时候就果断为自己讨一个公道，还是今天直接请假不来上班，都可以让这小插曲发生的那一丢丢可能性的萌芽扼杀在摇篮里。
而这小插曲的根源，竟然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付良尘的那一通电话。
仔细想想，那一通电话还真是个福音，给了她比保住饭碗更新鲜的东西。
她想她很感谢他，她得当面谢谢他。
今时怀揣着失而复得的奇妙心情走进摄影棚，摄影棚里一开始丢了她换了林茉过来，临时接到通知又将林茉找了回去把她调了回来，这一来二去的难免让摄影棚兵荒马乱的局面变得更加兵荒马乱，因此看到她回来，显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付良尘坐在一旁，看到她走了进来连头也不抬。
她四周看了看，这摄影棚还是昨天的摄影棚，工作人员也还是昨天的工作人员，付良尘也还是昨天的付良尘，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付先生。”她喜笑颜开地坐了过去：“您好啊。”
付良尘：“还好。”
“嘿嘿付先生，您在看什么书啊？”今时笑笑，低头看了看书名，上面写的是歪七扭八的几个字，她看不懂，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字写得很整齐，既不像英语也不像法语。
“嘿嘿付先生，您这书，是阿拉伯语吧？阿拉伯语好啊，我一直很想去阿拉伯来着。没想到您还会那么多语言，现在的明星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该多么具有丰富的文化底蕴啊，您实在太让人崇拜了。”
付良尘抬眼，顺着她的眼神看向手里握着的那本书的书皮，然后瞪了她一眼：“这不是阿拉伯文，是希伯来语。”
一张脸腾地一红：“嘿嘿，原来是希伯来语啊。希伯来语好啊希伯来语好……”
说实话，事实上希伯来语究竟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又从哪个名族流传出来的……她一概不知。事实证明她如果非要就语言来挑起今天的话题无疑是找死，可能到聊到最后话题的方向就彻底不能掌控。这未免太过吓人，她只好收回了原本就要开口的“希伯来语是在阿拉伯吧？那我刚刚说的没错啊”这句话。
“嘿嘿，付先生。今天的天气，今天的天气很好啊。”她笑笑，语气生硬。
不知是哪个有名的名人说过，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聊天的话题只限于聊聊天气，那说明这俩人要么都是气象学家，要么是真的没话题聊了。此刻的今时对付良尘，当然就是属于后者。
似乎连付良尘自己都觉得她这话题开得生硬，他这样一个习惯生硬的人都觉得异常生硬，而一个人如果真的在某个领域成为了那个领域的翘楚，自然很难容忍另一个人超出自己在那个领域的成就。唔，付良尘那个脸色，似乎是有些受不了了。
“如果你是因为那一通电话，那你可以说了。”付良尘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书里密密麻麻的希伯来语：“不过我也只是说了实话，我们的确合作得还可以。”
什么合作得还可以，电话里明明就是说合作得很好嘛。
“我做了我能做的，也希望你能做到你该做的。”付良尘说，认真且严肃地。
今时站在原地，摄影棚门口吹来几阵凉风，她颤了颤：“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您。我昨天说的话不经脑子，有些，唔，没有脑子。说出来的那些话肯定难免会伤到您，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
“我没想到您会特意打给我们总监，我们总监刚和我说起这件事时我都吓了好大一跳，有这个机会重新再和您合作一次我也觉得很开心，是您给我这个机会。”今时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一双拳头：“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的，坚决不会让您失望。”
郑重地作了个承诺，她正要抬起脚步溜走，只听见付良尘在他身后说：“我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你不用在意我失不失望。”
今时一怔，想起昨天她红着一双眼吼他的话，面上愣是生出了些窘迫：“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往心里去了吧……”话毕补充了一句：“那天我说的话都没过脑子的，您不是那样的人，您一向来都很和蔼可亲。”
“是吗？”付良尘抬眼。
“当然。”她昧着一颗良心作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那什么，我过去确认一下道具和器材什么的，您先看着啊。嘿嘿，您先看着有事随时叫我就成……”她嘿嘿笑着跑开。
呼，那气场，还是熟悉的，只属于付大神的低气压啊。
今时觉得自己在付良尘面前还能幸存至今，全都仰赖她自个儿福大命大，遇难成祥。
不过，她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外面冷若冰霜，还没等人靠近就径直将人逼退的人，她觉得他并不像当初她想的那样，他并不完完全全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今时经历了很多很多才成为了今时今日的今时，她是过来人。而付良尘这样，对谁都冷若冰霜拒之于千里之外，他的心里，想必也曾经有过深刻得不亚于她的过往。
她想到了自己，她的那些经历，她似乎没必要永远沉溺于过去。毕竟，曾经的那些过去，现在看来，除了回忆，她也没办法改变什么。然而，那些回忆，终将在很久之后的将来，化作一朵一朵艳丽鲜红的花，开在她必经的路上。
而如果继续沉溺其中，自得其乐，她恐怕永远都醒不过来。她恐怕，终会因为过去，毁掉了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