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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月夭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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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得她小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有很大的不一样,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懦弱。

    别人对童年的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记不清个所以然来,顶多只是画面。她也一样,只不过记得的画面,印象最是深刻的,是那一片火红色的天空,鼻尖隐隐闻出的那一丁点焦味渗进了她熟悉的臭馊味,和随风起舞的漫天灰烬。

    很多年以后,在她最最绝望的时候,她心想,如果那时候她就死了,那也很好。

    她小时候住在一处弄堂里,那是穷人们得以在这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落脚的地方,日子很苦。夏天的时候窗户会透进晒得人眼晕的太阳光,整个弄堂的屋顶都冒着热气,算不上平米的空间挤着一家大小,闷热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这还不算,到了冬天,家里穷买不起暖气,整个弄堂东拼西凑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个二手的摆在弄堂的走廊上,邻里街坊披着席子就这样聚在走廊上烤去一身的寒气,那是穷人赖以生存的方式。

    日子很穷很穷,穷得可谓是捉襟见肘。但到底今时家只有今时一个姑娘,爸妈都把她当掌中宝心头肉一般疼爱。今时知道自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世界,是爸爸妈妈仅有的所有。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却满满都是爱。

    她记得她小的时候,还算的上是弄堂里的孩子王呢,一日日地带着弄堂里的孩子们出去打架,活脱脱一个小霸王的模样。

    跟着她的孩子们里面,白袁袁就是其中的一个。

    白袁袁家住在他们家的楼上,实际情况是他们家的两个孩子,白袁袁和白袁袁的哥哥白杨,比今时过得还要来得艰辛。他爸是个酒鬼,喝醉了还会六亲不认地抡起棍子来打他们兄妹俩,每每见到他们俩都是一身青紫一身伤,可她一个小娃娃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抱着小白袁袁和小白杨躲在弄堂附近的游乐园里哭。

    白爸的形象,今时和白袁袁几个都顺其自然地代入了那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亦或是诸如恶魔和怪兽的原型。

    白日里没钱买不了票,晚上他们仨就摸着黑趁着夜黑风高溜了进去,躲在摩天轮底下小声地哭。

    那日也是,白袁袁和白杨被喝得醉醺醺的白爸打得怕了,白袁袁的脚肚子还隐隐渗出了血。那日前半夜,白袁袁和白杨敲响了今时家的窗,大夏天的热得她直冒汗,弄堂里闻惯了的臭馊味一日日地变本加厉,今时在屋子里待不住,翻了个身便果断地下了楼。

    谁知道,等到今时回到弄堂,一切都变了样。

    一时之间,火光漫天,她没了亲人,没了家。

    半夜,弄堂里着了大火,经警署调查是电箱走了火光,夏夜里天干物燥,火星点点落在床瓦上,落在柜子上,落在地上。弄堂里挤着各色人马,挤着大大小小的人,一间不足平米的空间可能就住着一大家子七八口人,人口密集度极高。

    那一晚,伤亡惨重。

    今时和白家两兄妹站在着了大火的弄堂前,闪着警示光的消防拉来了水车,他们就这样站着,看着兵荒马乱的火灾现场,小小的身体里全都是无助且迷茫。

    等到小小的今时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全葬身在了火海里,那个时候她虽然不晓得人死灯灭是个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那天以后,他们仨全成了孤儿。

    白家两兄妹被许多年以前就和白爸离异一狠心连他们兄妹俩也撒手不管的白妈给领了回去,白袁袁和白杨仗义,看着孤苦无依的她,纵然那时候他们仨年纪还小,却清楚地晓得这世上最亲最近最要好的,也就只有他们仨了。

    经过各种商议周旋,她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娃娃,一家三口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小老百姓,长年住在臭烘烘的弄堂里,身上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自然是谁都没那个资本收留她。直到好心的白妈好不容易托关系找来了个小康且有意愿领养她的家庭,她才总算有个安身的地方。

    可那些来自原生家庭的关心和爱,那时候她还小,不晓得视她如珠如宝的爸爸妈妈,心甘情愿将仅有的全捧给她的爸爸妈妈,全天下只有一双。

    全天下也只有一个地方,才是她的家。

    收养她的是一个姓陈的家庭,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却终归比她先前的家境来的要宽裕。陈爸是个公务员,陈妈是个全职主妇,结婚多年膝下全无一儿半女,这次收养她,一是怜悯她小小年纪无父无母身世可怜,二是好歹养个孩子老了好替他们二老养老送终,也不算是个亏本的买卖。

    可谁晓得,今时送过去不到一年,陈妈偶然检查出怀了孕,是个女娃娃。

    家里养两个孩子,对陈家来说并不困难,两个女娃娃好歹也能做个伴。可终究捡来的比不过自个儿亲生的,更何况还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她今时在这个家永远像个外人一样,陈爸陈妈纵然对她并无不好,却怎么也不算亲近。

    可到底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于让她在外风餐露宿,她心怀感激。

    真正改变今时的,是在高中的那几年。

    今时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样,自她懂事起就晓得自己住在陈家是陈爸陈妈好心收留她,她一个小娃娃做不了什么,也尚且不能回报他们二老,就倾尽所有地将陈家的亲生女儿陈惜视作自己的亲妹妹,倾尽所有地对妹妹好。

    陈惜从小就跟着姐姐,更何况她们姐妹俩相差不过五岁,在陈惜的心里,姐姐比爸爸妈妈对她都要好,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坏事了也有姐姐替她瞒着。同样的,偌大一个陈家,也只有陈惜给了今时那久违的亲情的感动。

    所以当高中的时候,邻里街坊年纪小的孩子们指着今时的鼻子骂她是野种的时候,也只有陈惜一个人将她护在身后,将她看做自己的亲人。

    唔,对了,还有白袁袁。

    在每逢黑暗降临,今时无可避免地陷入灰蒙蒙的模糊地带,她和白袁袁,就像是两颗城市里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在孤寂而看不到的尽头里徘徊,并行与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开心的时候牵着小手啃着糖,痛的时候抱在一块儿哭。她和白袁袁,几年的相遇,二十几年的相伴,分也分不开。

    也只有她们两个,互相才最懂彼此心里那最深最沉的痛,最无助的时候。

    上学的时候,“野种”俩字的标签太沉重,一直伴随了她好一段日子,从那以后,她总觉得到处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种轻蔑和鄙视,偏她又无从辩解。

    久而久之,她得学会面对那些目光,她得在那些目光底下生存依旧。

    久而久之,她丢掉了曾经那个天真而无畏的今时,活得忐忐忑忑战战兢兢。

    老天到底是不公,却还是怜悯了她。这就像是夜晚的漆黑里,就代表太阳不存在了吗?不是的,只是它从未照耀在人的身上,只是寒冷,终归替代了她本应该轰轰烈烈的年华。

    前半生她也尝过欢喜,可那些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她唯一赖以生存的信仰。心里那微微触动的柔软是她此生仅有的光,像厨房里飘来的葱油面香,走廊上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襁褓中的轻吟低语。

    可沧海桑田,她回不去了。

    -

    事实上她还未睁开眼,鼻尖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药水味。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规整得整整齐齐的墙面,滴滴的仪器声响在她耳边,她躺得很舒服。

    “你醒了?”一旁传来好听的男声,吓了她一大跳。

    “付先生?”她一惊,属于她的脑子疼得要命,却也能够从中搜寻记忆的一点点片段,从那仅存的片段里她吃了一惊:“您怎么在这?您干嘛在这?”

    付良尘抬眼:“不然你觉得我应该在哪?”

    “我不是死了么?这儿可是阴曹地府啊,你快走快走,趁还没有人过来你快回去。”今时着急忙慌地:“我虽然救了你一命,也不用你生死相随报答我的救命之恩的。你就让我稍微有一点作为地去死吧,你也死了那我拼死救你不是白费了……”

    “哦,你是觉得你救了我我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去死就委屈委屈陪你一块死?”付良尘好笑地看着她,这丫的不会真把自个儿的脑袋撞坏了吧。

    她苦笑:“您也不用那么客气,这种事你来我往个什么劲啊?”

    “我看你是想死想疯了,怎么,你有那么想跟我一块儿死吗?”付良尘挑眉:“你仔细看看,这地方像阴曹地府吗?”

    今时瞪圆了眼睛,被问得说不出来话:“我哪懂啊……我又没去过……”

    她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四周,说实话,这地方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还真不像传说中阴暗潮湿的阴曹地府,虽然说去了阴曹地府的人都回不来也没人晓得那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可好歹也应该不是眼前这样。

    “呵呵,原来我还没死啊……我真是命大,呵呵……”她总算回过神来。

    付良尘瞪了她一眼,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将安在她头上的一个按钮摁了下去。

    不消片刻,从门外火急火燎地杀进来一小队人马,个个披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跟在最后的小护士手里捧着个文件夹,看起来惊慌失措的样子。她觉得他们如此兴致冲冲地杀进来的模样简直没有必要。

    为首的医生在她眼前松了口气:“今小姐,你醒了,我们来给你检查检查。”

    “医生您可得好好检查检查,她可以为自个儿到了阴曹地府。”付良尘微微让了一步:“您看看她脑袋是不是撞坏了。”

    她在心里暗暗朝付良尘翻了个白眼,他丫的脑袋才撞坏了,他付良尘无时无刻脑袋都坏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果真仔仔细细地为她检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她恢复得很好,迄今为止什么手术后遗症碰撞后遗症诸如此类的后遗症很幸运地一丝半点都没有出现在她身上。

    不应该啊,电视剧里演的都是撞了脑袋必失忆,失忆了之后才能有效地推动剧情发展。她这撞得也是脑袋啊,怎么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呢?

    想到此处,今时拉住了白大褂一声的白大褂袖子:“医生,您确定,我没有失忆?”

    “今小姐,撞到脑袋失忆的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可失忆,也是显而易见的症状。”医生似笑非笑地说:“据我们观察,您恢复得很好,并没有出现失忆的情况。”

    “付先生,依照今小姐目前的现状,脑袋上的伤口愈合了,再做几次观察就能出院。目前没什么风险。”医生说:“可能会出现脑震荡的情况,但都是正常的现象,如果再有什么问题,随时通知护士就行。”

    “好,麻烦医生了。”

    披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付良尘点了点头,那一小队刚刚火急火燎杀进来的人马就这样走出了病房。

    等到人都走了,付良尘又坐回了她的身边。她才呵呵笑了两声,踌躇了一会儿:“那个,付先生,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付良尘:“你说。”

    “那个,嗯哼,”她清了清嗓:“我这住院,要住多久啊?我刚刚听你们说到,我好像还动了个手术,是大手术还是小手术啊?”

    “小手术。”付良尘看着她:“怎么,你有意见?”

    “没没没,”她急忙道:“我哪敢有意见啊。我只不过想问,您看我这既然都没什么事了,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啊?”

    付良尘叹了口气:“不行,医生说要观察观察,”话毕抬眼看向病床上的她:“怎么,你有事?”

    “没没没,”她说:“我这不是觉得,动手术也要花一笔钱,住院也要花一笔钱,能省则省呗。再说了,我也没那么多钱。”

    没办法,她也是有难处的嘛。算算,这动手术肯定要不少,住院的话,能省则省最好,她可不想把自己的老本都赔了进去。

    伤口疼,还要心疼钱,她这都作的什么孽啊。

    正当她为白花花的钞票心疼之际,耳边听见付良尘不紧不慢的声音:“既然你是为救我,钱当然不会要你来出。”

    这这这,简直算是她今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是吗?那那那,怎么好意思让您来出钱呢?”刚刚付良尘的那一句话直叫她喜出望外,心里想着这一受伤也不全是不好的事嘛:“不过既然您都这样说了,我如果拒绝不是太损您的面子了,怎么说我也是救了您嘛,不好让您下不了台面哈。”

    她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心疼钱了,至少能够心安理得地在医院里养伤。

    才刚舒了一会儿她脆弱的小心脏,耳边却捕捉到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今时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熟悉的鞋底究竟出自何人,那厢白袁袁的声音下一秒已经毫不留情地从病房外杀了进来。

    “我看哪个王八羔子小兔崽子敢害咱今时受这种罪砸破了脑袋还住到这种闻着就怪难受的鬼地方来他是不晓得咱今时有个在警局的闺蜜了是吧看老娘今天非打得他满地找牙跪地求饶不可……”

    气势十足地掀开了病房的门,气势十足地出现在她眼前,再气势十足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转到她身边的付良尘身上之时白袁袁那气势十足的身影直挺挺愣在了原地。

    白袁袁上一秒还来者汹汹的宏大气势蔫了下去,惊为天人地叫了一声:“小,小舅舅……”

    白袁袁一愣,今时也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