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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莺莺识得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那大木轮,晓霜,你与呙儿到舱内去。WWw.QΒ5、C0m/”柳莺莺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
梁萧胸中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区区么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四部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抢到船前,猛然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拿椿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此时已明白上了当,赵呙必在船上,当即纵声长啸,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大笑道:“慢来,要想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万分,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上“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一般,顿时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奸贼恁地了得?”贺陀罗揉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活物一般,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他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其实,云、贺二人今夜来得也很凑巧,云殊白日里探过赵呙,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呙那张小脸。挨到晚间,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这孩子一眼,即便挨上梁萧冷眼,也在所不惜。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却是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但何处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二人均是智谋之土,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人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涌身一跃,便要随他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急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着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上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痛苦难当,当此生离死别之际,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姊姊,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也不能一起死么。”柳莺莺正色道:“晓霜,你真这么信不过他?”花晓霜道:“可敌人太强…”柳莺莺打断她道:“梁萧也很强。”她望着海滩上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这次,若他回不来,我也不活。”晓霜听得一呆,却见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姊姊,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定然一万个诚心。”当即坐在船头,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速,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焦灼。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道释迦牟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人影渐小渐暗,儿乎再也看之不见,花晓霜口中念叨,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进出,后退数步。云殊纵身而上,一拳挥出,梁萧闪身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不及,心中恼怒,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退,尽都踩入海水之中。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有诈”贺陀罗一怔止步。梁萧见云殊识破计谋,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已拉住他,摇头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你我打得重伤落海,尚且能活,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拼,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道:“多亏云将军机警,要么又着了他道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乱打一气。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让花生暂且停船。不一时,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了菩萨!”花晓霜脸一红,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晓。”梁萧嗤了一声,道:“谁希罕么?”他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航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却也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陡变,几阵乱风打过来,喀喇一声,竟将船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但见彤云低垂,几乎压着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翻滚不定。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便似一粒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手中扳舵,口中发号,刹那间柳莺莺放下风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御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中左右穿梭。
俄尔,天边云色更重,好似团团靛墨,化之不开,其时风势更厉,掀起浪涛,喧嚣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冲杀过来。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呙虽被晓霜抱着,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不成啦…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纵然我机关算尽,终究抗不过天意么?”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便要翻转,一时间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忽地纵起,抱住木舵连扳数下,楼船滴溜溜连打两个旋儿,竟被他堪堪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扑来,船身被带得转了两转。梁萧力贯双足,双足陷入船板,直没至踝,一时间,便如铸在船板之上,双手掌舵,仰天怒啸,啸声遒劲清越,破风激浪。
这般苦苦支撑半晌,风浪稍弱,四人正要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撇眼一望,只见巨浪借着狂风之势,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尽皆面如死灰。这时间,忽听近处传来一声呜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着它一阻,顿时退去。梁萧惊喜交进,叫道:“鲸大婶,你好啊!”巨鲸昂昂鸣叫,宛似与他对答,霎时间,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护,楼船摇晃渐微,如在避风港里,说不出的安然舒适。众人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言语。
过得良久,花晓霜方道:“萧哥哥,哪位才是鲸大婶呢?”梁萧瞧了半晌,摇头道:“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啐道:“没心没肺的,连救命恩人也忘了?”梁萧笑道:“说得是,请打!”说罢将脸伸了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笑,挨打的诚意也无,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须用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来。”梁萧苦笑道:“哪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汹涌,端端瞧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仍是无法入眠,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色渐白,风浪缓缓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涌到船头,手搭凉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如轮,光华人水,海面上便似进起万点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复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溅。三两只鸥鸟扑翅盘旋,嘎嘎而鸣,叫声十分欢快。
众人瞧得心旷神怡,恍若隔世。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只见巨鲸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慢吞吞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头圆脑的小鲸。梁萧喜道:“鲸大婶!”巨鲸母子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转了一周,尖声呜叫,梁萧虽然不尽明白,却也听出辞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发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正是那支鲸歌。
这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间,梁萧罢住啸声,望着巨鲸母子沉入海底洪荒,蓦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片刻,梁萧发令启程,此时风向鸡已折,但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风浪不期忽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人夜为自己与柳莺莺,轮流推动水车。
赵呙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来,他小孩心性,兴致既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二人踱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通体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呙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呙儿你醒了么?”赵昌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赵呙笑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香么?”赵呙点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呀?”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呙挠了几下头,噘嘴道:“我可猜不出来。”转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吗?”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闻言笑道:“这该是牵星术吧。”柳莺莺抚她脸蛋,低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赵呙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时候,只须在夜空里对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便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但至于具体算法,我却不知了。”赵呙听得糊涂,眨巴两眼,望着梁萧,梁萧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呙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双,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呙儿,你还是学武功罢,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点头道:“哪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呙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来,柳莺莺搂住他,瞪着梁萧道:“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道:“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呙道:“呙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晓霜凝视赵呙,浑身微颤,指甲不知不觉陷人自己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她知梁萧极重然诺,既能救出赵呙,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也不由心慌起来。
赵呙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毕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呙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呙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距海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迷蒙晨光中,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赵呙,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杯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呙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了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付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梁萧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人口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霜咳了两声,*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
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赵呙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呙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呙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呙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mi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转身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花晓霜惊道:“姊姊,你没醉么…”
柳莺莺淡然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花晓霜叫了声:“姊姊…”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哭。”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加好看了。”柳莺莺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便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梁萧忍不住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轻声道:“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撤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发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着实配你不起…”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得长嘶,撩开四蹄,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人浓浓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发低微,初如雨打残荷,特特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梁萧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晓霜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怔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花晓霜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起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进,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人梁萧怀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许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不出来,睡了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松,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但mi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嘿嘿笑道:“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萧又好气又好笑,晓霜也闻声醒来,面红过耳,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奇道:“啊呀,俺抱着柱子作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究里,嘟囔几句,便也罢了。不一会,赵呙也醒过来。这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数十日来,二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抵御强敌,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但幸得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便也搁下。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愁眉难舒。
众人觅地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般走走停停,转眼便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时光。这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甚是凄厉。众人赶上前去。不出二百来步,便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二人双肘双膝全都脱臼。众人甚是吃惊,花晓霜给两人接好断骨。那两人初时不住叫痛,但晓霜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便已痛楚大减。梁萧问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惧之色,其中一人颤声道:“我们走路走得正好,手脚忽然一痛,清醒时就躺在地上了。”花晓霜奇道:“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叱道:“胡说?”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惊恐之色却挥之不去。梁萧忖道:“看这卸脱关节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会与寻常农夫为难?”又问几句,那二人只说没见凶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却暗中潜伏,但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凶手既不露面,梁萧无法可施,继续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听一声惨叫,梁萧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于地;梁萧定睛细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脱臼。梁萧给他接好手足,询问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见凶手,便已遭殃,梁萧略一沉默,忽地皱眉起身,扬声喝道:“藏头缩脑,算是什么好汉?不妨滚将出来,见个高下!”这两句话以“鲸息功”道出,远远传出,过得许久,才从山峦间传来阵阵回音。半晌不闻人答,其他三人尽都到了,花晓霜道:“萧哥哥,怎么回事?”
梁萧叹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晓霜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让花生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远,便听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前两回,众人再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着四个行商,手足脱臼,各自惨叫。花晓霜虽是菩萨性儿,也不由生起气来:“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萧哥哥,我们逮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梁萧冷笑不语,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手脚不可。”
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梁萧一路走去,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花晓霜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却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梁萧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一旦偏离,便有叫声传来!看来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晓霜发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萧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瞧他现身不现身?”花晓霜犹豫道:“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只爱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无言已答,微微皱眉。花晓霜又道:“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好了,顺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会伤人。”梁萧深感此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阴谋。若只我一人,与他周旋却也无妨,但你与呙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梁萧,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饭吃。”梁萧啐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赵呙,大步向北。花晓霜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晓霜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梁萧见状反而定下心来,瞧他有何伎俩。如此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只见那巨城南有伏龟之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萧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里?”梁萧未及回头,便觉背后风起。梁萧一反手,将来人手腕扣住,但觉来人并无武功,忙放了手,掉头看去,却见那人黑须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讶然道:“郭大人?”晓霜、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各止步。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萧多言,便拽着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梁萧便向后转。梁萧听他称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纳闷,但见他面上含笑,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当下随他来到一辆马车后面,笑道:“郭大人,别来无恙?”郭守敬低声道:“梁大人,你胆量忒也大了!”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低声道:“梁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得你,贸然闯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梁萧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说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却不料却是谣言。今日遇上,怎能这么放你过去?”梁萧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难道要拿我见官么?”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梁萧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大人。”郭守敬摆手道:“你我以学论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萧心中一暖,便不推辞。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腾出一辆马车,梁萧抱赵呙与晓霜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礼,牵来一头毛驴,与他代步。
果然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花晓霜悄声道:“萧哥哥,你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梁萧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花晓霜道:“原来是他!”梁萧怪道:“你认识他么?”花晓霜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经纬之术。奶奶说过,论学问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辅佐蒙古皇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萧沉默半晌,道:“晓霜,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花晓霜一愣。梁萧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花晓霜笑道:“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梁萧道:“这话怎讲?”花晓霜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绝不改变操守。”梁萧赞道:“这人了不起,但不变操守,难免吃亏。”花晓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发愁。”梁萧默然颔首。
有顷抵达郭府,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郭守敬安排厢房,供晓霜、花生歇息,自将梁萧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说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梁萧捧茶不语。郭守敬又道:“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李庭好生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萧搁下茶碗,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也罢,不谈国事。”起身抱过一堆卷宗,说道:“梁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文数据,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厘定!”
梁萧动容道:“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故名《授时历》。”梁萧叹息道:“说得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是没有尸山血海,哪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语。
梁萧也不愿多说,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遣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少有知己。梁萧一来,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与梁萧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谐,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梁萧联床夜话、秉烛相谈。这般一来,郭守敬虽然欢喜不尽,一干妻妾独守空房,却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花晓霜闲着无事,白日助梁萧推算历法,夜中则挑灯研读《神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暇,如今安逸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世上疫病横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罢早饭,花晓霜对梁萧道:“萧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今日天气大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梁萧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搁了你,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过府里嬷嬷,斜对着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萧修订历法,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只在左近,便应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身着直缀僧衣,候在庭心。赵呙则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气。梁萧叮嘱道:“勿要走得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先来报我。呙儿莫要顽皮乱跑,更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罗嗦,嘴里嘻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随着晓霜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花晓霜面嫩,不敢学着梁萧强拉病人,只得呆呆坐着。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赵呙买果子吃,留着吃剩的枣核儿,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涌上街头,再听忽喇喇一阵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俱是红袍金箍,头陀打扮,挥舞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居中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花晓霜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竟不见了花生与赵呙的影子。花晓霜大惊,叫唤二人名字,但人声鼎沸,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人群中一头白色巨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象背负着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端然静坐。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将手中圆筒骨碌碌转个不停。
直至喇嘛去尽,花晓霜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发一声喊,又如潮前拥,花晓霜被人流裹挟,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巨大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余人,有僧有俗,夹杂着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那黄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听数万人齐声发出“八思巴”的叫声,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花晓霜省到“八思巴”便是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见那喇嘛双手下按,众皆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得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花晓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见两人踪迹,不觉心急如焚八思巴话音方落,便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道:“今日生佛。”却听那人又道:“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子!真叫做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八思巴双目一张,喝道:“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雷,在偌大广场回响不绝。人群倏地一寂,再无声息。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晓霜听出是赵呙声音,心头一喜,情急之下,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甚是突兀,众守卫一时愣住,忘了阻拦,那女尼也是惊慌失措。花晓霜识得那小孩正是赵呙,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间,直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