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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承恩公府时,谢家是五辆马车,谢太太自己一辆,谢莫如谢莫忧一辆,谢环谢珮一辆,余者丫环两辆。如今回去,谢太太让谢莫如同自己坐了。
车帘放下的一刹那,谢莫如脸上所有悲欢俱已消失无踪,她双手放于膝上,脊梁笔直,却是双目微阖,明显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
谢太太心下一叹,握住谢莫如放在膝上轻轻颤抖的手,这双手小而软,冰冷滑腻,并不似它的主人这般镇定。谢莫如这样高傲的人,宁姨娘数年奉承都无法收买动她,家族数年冷待无法动摇她,这样的人,让她对宁荣大长公主、文康长公主曲膝,本身就是一种侮辱吧。在承恩公府上没看出谢莫如有任何异样,原来这令谢莫如如此痛苦。
坚毅之人的痛苦分外令人怜惜,谢太太却又觉着奇异,她自己都不知向两位公主行过多少次礼,君臣有别,与公主行礼有什么奇怪,假如谢莫如觉着是侮辱才会奇怪吧?
但,谢太太就是从心下觉着,谢莫如同她是不一样的。
谢莫如很快稳住情绪,她的手不在颤抖,她的呼吸逐渐平稳而均匀,然后,双肩放松,咬紧的牙齿很自然的松开让她的下颌线条渐次柔和,唇角不再抿紧而是微微上翘,以使面部表情趋于和缓。再睁开眼时,谢莫如已淡然如往昔。
及至到家,有婆子摆下脚凳,掀起车帘,谢莫如扶着丫环的手下车,然后站在一畔,很自然的伸手扶谢太太下车。
谢太太却是不由的心下一酸,紧紧握住谢莫如的手。付出了怎样的辛苦才能练就这等坚忍,莫如啊莫如……
谢莫忧带着谢环谢珮姐妹跟在谢太太身后,她们今日吓得不轻,到了松柏院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谢太太坐在正榻上,先对谢莫如道,“出去这半日,你心下定惦记着你母亲,回去歇一歇吧,今天也累了。”
谢莫如行一礼,带着丫环回了杜鹃院。
素馨禀道,“厨下预备了饭菜,太太与姑娘们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说,一家子都没在承恩公府用好,谢太太笑,“也好。”
素娥带着小丫环们捧着温水巾帕上前服侍着主子们净手,之后,谢太太又问谢莫忧几人在姑娘群里认识了哪家的姑娘。她们今天直接吓懵了,也没顾得上认识新朋友,只是与以往相熟的姑娘们说话儿。谢太太含笑听了,谢珮有些担忧的问,“大嫂,莫如一下子得罪了两位公主,不碍事吧?”
谢太太道,“不过是两位殿下同莫如说几句话罢了,说得罪就过了。殿下心胸宽阔,怎会计较这等小事。再者,就是上朝的官员们在朝中因事也时常有争执,你们小姑娘之间难道没拌嘴的时候,明是非才是最重要的。”
看几人似懂非懂的模样,谢太太心下暗叹,年岁都差不多,谢环谢珮甚至都较谢莫如年长,差的不只是心机城府,眼界见识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谢太太心下自嘲,见惯了谢莫如,再看这些正常的孩子们,竟有些不习惯了。
谢太太有心教导,也得看各自悟性,谢莫忧轻声道,“祖母,大姐姐不喜欢别人说她像大长公主吧。”谢莫忧年岁小,先时听宁姨娘说方家已经灭族,只是宁姨娘却没有告诉她谢莫如有这样惊人的身世。便是那足不出户的嫡母,竟是一品国夫人之身。以往只觉着谢莫如擅长一句话噎死人,如今才知谢莫如言辞之锋锐,先时对她真是客气了。
谢太太见谢莫忧还有些灵性,道,“莫如还没出生前,大长公主就过逝了。莫如姓谢,我也不觉着她哪里像大长公主。”
谢太太点拨三人,“遇事多思量,不能人云亦云,是与非,嘴里不说,心里也得有判断。”公主虽身份高贵,但皇室有皇室的规矩,大臣有大臣的做法,什么是士族,见着皇室便卑躬屈膝、不知言语,那不是士族,那是奴才!
三人忙起身应了。
素馨带着传饭的媳妇提来食盒,谢太太带着三人用饭。
谢莫如回杜鹃院时,方氏就在园子里侍弄那株杜鹃树。谢莫如并没有过去,只是远远望着母亲。她有些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出门了,为什么要出门?外面这诸多的恶心下作,口蜜腹剑,不怀好意,绵里藏针,不出去也好。
她与母亲不同,她从未见过大长公主先时荣耀,她生在这所小小院落,她不甘心一生一世困于此处,她想要出去看看,哪怕步步荆棘,她也要走出一条路来。
母女之间或许心意相通,方氏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园门处,正见谢莫如站在风中驻足。
这花园并不大,但也不小,母女两人维持着一个对视的姿态,其实远不能看清彼此眼中神色。母女二人就这样隔园相望,良久,方氏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杜鹃树,转身继续打理树木。谢莫如眼中流光一闪,也转身回了秋菊小院。
张嬷嬷带着腊梅水仙两个丫环出来相迎,见谢莫如眉间似有倦色,张嬷嬷道,“姑娘累了吧?”
两个丫环上前服侍她去了大衣裳,换了家常衣衫,又坐在妆镜前卸下发间钗环,谢莫如洗漱了一番,张嬷嬷已命小丫环摆上饭食。
饭菜香飘来时,谢莫如方道,“闻到这饭菜香方觉着饿了。”
张嬷嬷先盛了一碗百菌汤,道,“在外头哪里能吃得好,喝汤先暖一暖胃。”
谢莫如着实是饿了,就着几样小菜,吃了一碗珍珠米饭。待用过饭,谢莫如在房中打棋谱消磨时光。谢太太觉着她天分出众,其实哪里有什么天分出众,无非是拿出更多的时间来揣度人心罢了。
谢太太并没有再叫谢莫如一道用晚饭,待松柏院用过饭的时间,估量着杜鹃院也已经用过了,方命素蓝叫谢莫如来说话。
此时,谢莫如不论是从相貌还是神色,完全看不出半点回府时在车中的失态。谢太太打发了丫环,谢莫如从容坐下,为自己今日所为向谢尚书做出解释,道,“祖父不必担心,今日出门前我就料着承恩公府此行怕是不大顺遂。不论忍气吞声,还是阿谀奉承都不是我所擅长,我也不会与那些有恶意的人保持什么明面儿上的和气。或许她们太擅长笑里藏刀,九曲十八弯的算计,想来今日她们会明白,这世上还是有人习惯直道而行的。这些人明白我的脾气,以后才能省事,至少再有人想说什么我像大长公主的话时,会三思而后言。”软柿子人人都会捏一捏,硬茬子则不同,捏之前起码得先掂量一下自身本领。
谢尚书道,“这样也好,你有你的性情。”他活了多年,还是头一回听一个小小女子说“我有我的脾气”“这些人会明白我的脾气”。她要别人明白她的脾气,而不是她去顺从别人的脾气。这话就如此平平淡淡的从一个小小女子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好不霸道!
谢尚书道,“你今日一句王莽,怕是胡家姑娘想入主凤仪宫就难了。”
谢莫如心下一动,道,“那也只能说明陛下并没有立胡氏女为后之心。”看来立后之事并非出自圣心。
谢尚书但笑不语,谢莫如再往深里想,皇后之位从来不只是一个后位这样简单,皇后之位代表太多的政治取向。今上在胡贵妃临终前给她一个后位,已是给了胡家一位皇后,便是叫谢莫如说,再立胡氏女也浪费了。只是她先前不大了解这位皇帝的性子,不好做出如此判断,如今谢尚书点她一句,她立刻若有所悟,看来皇帝陛下起码并不是个糊涂人。那么,先时于内侍说她类大长公主之语,之所以会漏得天下皆知,是陛下有意为之了。
对一个人的判断从来不是简单的事,谢莫如不会简单对某个人下什么太过片面或者绝对的评价。就像文康长公主,这位长公主的脾气可不像会做出陷害幼年的庶子拿殉葬之物给曾祖父做寿礼的人。都这把年纪了,文康长公主还是这般鲜明的脾性,往前数十几年,彼时文康长公主脾气恐怕只会更直接。看庶子不顺眼,直接打死才更符合文康长公主的脾气吧。当然,永安侯也不是摆设。文康长公主自有公主府,永安侯府怎么样也能让庶子不在公主面前讨嫌吧。再者,长公主自己有限,身边儿难道没有多智的女官,缘何会闹出后头的事情呢?
你以为李樵今日不得出头令人惋惜,可李樵之事难道对长公主没有影响?连谢柏都说此事出自永安侯府内闱不宁。
想不通的事太多,谢莫如思绪飞快,对谢尚书道,“我只是担心宫里太后娘娘。”
谢尚书静听,谢莫如道,“太后这个身份本身就是无敌的。”何况这是陛下生母。
谢尚书问,“你觉着胡家会如何做?”
“不再提立后之事为上策,进宫同太后哭诉,太后只要小病一场,再拉着陛下忆一忆当年苦处,赐胡家姑娘一门好亲事,也就罢了。”
谢尚书笑拈须道,“什么叫‘也就罢了’,你一席话搅黄了他家多时筹谋。”陛下能不立皇后,谢尚书亦是欢喜的,闺女在宫中已掌宫闱,谁愿意突然空降个皇后压闺女一头。谢尚书甚至不愿意看到再有胡氏嫡系女踏进宫闱!只是,谢尚书道,“这次是把胡家人得罪狠了。”
谢莫如不以为意,“他家挑衅我在先,我方还以颜色。若全天下都知道他家与我不对付,我就是再得罪他家又有何妨。祖父又不是靠忠心陛下而立足朝堂,士人为何十年寒窗,士人有士人的傲气,咱家本就不必看他家脸色。”怕失去帝心的人难道是她吗?不,帝心庇护的人是她的母亲,于她而言帝心本就不存在。患得患失,不知餍足的一直是胡家。而谢太太能在承恩公府站出来支持她,已经代表家族倾向,她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看来,虽然谢柏尚宜安公主,虽然宜安公主为先胡皇后所出,谢尚书并没有与胡家绑到一起的意思。
谢尚书也已明白,谢莫如心中自有是非判断,她并不介意去得罪谁。你是大长公主、长公主又如何,你是太后所出又如何,她没有半分畏惧。不论对手是何身份地位,她都会找出你的弱点,一击必中!
谢尚书道,“有家族在,别担心。”
谢莫如道,“此事于咱家已是结束。”谢家不可能再做什么了。胡家倒有可能做什么,但想来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胡太后一系对她出手。
谢莫如起身告辞。
待谢莫如走了,谢太太问谢尚书,“于咱家已是结束?难不成胡家还会再闹?”这可真是没完没了了!
“不是胡家。”谢尚书感叹,“帝都水深,浑水摸鱼的怕是不少。”谢莫如一句“王莽”便能让胡家放弃后位吗?那就太小看胡家了。只是,今日一句“王莽”已经在胡家的层层布置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不知多少人要相机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