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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狼在山崖底下醒过来,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地,半刻才回过神来,撑起身子左右一看,果然是在断崖之下。一根断裂的树枝,约有碗口粗细,横亘在身下,想来是从山崖下坠落的时候叫这根树枝挡了挡,减缓了冲力,这才保住了一命。不远处是一片草地,那穆森斜斜卧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天狼的心竟是往下沉了沉,转而竟是有些恐惧,双手一撑想从地上站起来,只觉得左臂刺骨的疼,竟是使不出半分力气,额头冷汗涔涔。天狼知道怕是胳膊折了,这从断崖上头坠落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断个胳膊又算得了什么,那边穆森依旧一动不动,怕是不妙了。
天狼想到这里也不及先把断臂固定,挣扎起身,踉跄着走到穆森身边,看着她侧卧在草地上,散乱的青丝半遮着面,身上的白衣上沾染的血迹都已干了,只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昨儿她伤孟翔,杀苟平之际沾染上的。天狼在穆森身前站了会,才蹲下身去探她的脉息。
穆森的脉息短促而散乱,显见得受伤不清,天狼竟是松了口气,她还活着。转而一股怒气又冲了上来,这个满洲女人,连伤他两个弟兄,临死更是要同他同归于尽,这样的狠毒,他竟还担心她的生死。莫不是真叫储芳说着了,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妖精!
天狼提起右手手掌朝着穆森就劈了下去,掌风带起盖在穆森脸上的头发,露出雪白的脸庞来,长长的眼睫静静阖着,嘴唇之上半点血色也没有,模样儿实在的楚楚可怜,天狼这一掌竟就是劈不下去。天狼身世凄惨飘零,自从做上了反清复明的牧人帮帮主之后的岁月更是在刀头上滚过来的,性子就有些暴戾。看着自己对切齿痛恨的满人下不去杀手,天狼的狂性竟就此激发,掌势一转,一掌就劈在了身旁的一株柳树上,将柳树震得晃了几晃,右手掌势未尽左手就要跟上,他忘了自己左臂已断,这一抬手,手臂折断之处痛彻心扉,这一痛叫天狼神智清明起来。天狼收住掌势定了定神,过去折断了两根树枝,又扯下自己一条衣襟,单手摸索着将手臂断骨接好,两边用树枝固定了,又用衣襟扎好。这一套做好,天狼已是疼得出了一身的汗,歇了歇,这才走回穆森身边,低下身叫道:“穆森,穆森?”
穆森想梦见了她在家的时候。
满洲人重女儿,尤其是四品以上的官宦人家。因为朝廷规矩,凡是四品以上官宦家女儿日后都是要参加大选的,只要过了初选,就是前程无忧。或是入宫为妃,或是指为皇子福晋,再不济也是黄带子红带子的嫡妻,所以教养得格外细致。七八岁起就要教着当家理事,针织女红也要熟练,独有她,五六岁起就叫阿玛扔进了演武场,开始是看着那些少年们练武,再后来她也要跟着一起练。到底是女孩子家,身单力薄的,这练武的进程总是跟不上。阿玛也是心狠,跟不上就加着练,不会就练到会。别的女孩子学当家理事,她学的是兵法诡道,每日从演武场下来就是跟着阿玛到书房,看他料理血滴子的事务。
阿玛说:“尼楚合,圣上不世隆恩,命我瓜尔佳·龚额家世代袭血滴子统领之位。你额娘早丧,我只得你这么一个孩子,这位置日后总是你的,如今吃苦些,日后才能服众。”尼楚合看着自己的阿玛,这才多少日子没见,龚额的两鬓都是白发,脸上也添多了许多皱纹,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模样。尼楚合心中酸楚,探出手去抓着龚额的手,含泪叫了声:“阿玛。”不知怎地,龚额脸上忽然一沉,用力把尼楚合的手摔了开去。
天狼正查看穆森伤情,忽然叫穆森探手过来握住了手掌。穆森的手纤细而柔软,掌心却是滚烫,像是要烫到心上去一般,天狼一下就甩开了穆森的手,跃起身来,胸膛起伏。
尼楚合见龚额甩开了她的手,不由委屈:“阿玛,您别生气。我练还不成嘛。”是的,阿玛一定是怪她不肯好好练武,以至于进度一直落后于纳穆他们。她日后是要接任血滴子统领之职的,功夫太稀松平常也难服众。
穆森的嗓音轻轻软软的带着些尾音,象是缠绕的丝线一样,找不出一个头绪来。天狼怔了怔,又在穆森身边蹲下,这一回却是探手去摸她的额头,触手火烫。原是烧得说胡话了。
龚额到底是心爱这唯一的女儿,看着尼楚合一脸委屈,只得叹息着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渴不渴?”尼楚合正觉得口干舌燥,听着龚额问她渴不渴,小孩子一样扯着龚额的袖子撒娇:“阿玛,我想喝蜜水。”
天狼看着穆森扯着自己的袖子的手,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白皙得近乎透明,绝不似一个杀手的手。
尼楚合看着龚额不说话,扯着他袖子晃了两晃:“阿玛。”龚额叹息:“好,好,你等着,我去取。”尼楚合一笑,松开了手
天狼听着穆森柔声央求,心中一软,答应了穆森去取水,穆森展颜一笑。她正发烧,两颊通红,较之平常一脸雪色之际多了分明艳,一笑之下更是动人。天狼不由想起穆森扯他一起摔落悬崖时的笑容,如今回头再看,那笑容是——如释重负,她做血滴子也怕是不得已的吧。
龚额走了出去,尼楚合就在原地等着,久等龚额不回来,尼楚合就要出门去找,才一抬脚,就见脚下竟是断崖,下头漆黑一片,不由心惊,待要收足已然来不及了,尼楚合整个人摔了下去。
穆森梦见自己跌下了悬崖,顿时惊醒,一下坐了起来,张开眼要看自己身在何处。不想四处一片漆黑,抬起手掌在眼前晃了晃,竟是伸手不见五指。
天狼寻了好一会才寻到了一处山泉,两个人摔下断崖把天狼身边带的酒葫芦也摔碎了,天狼只得用匕首割了几片树叶来,在水中洗净了,正要取水,就听得传来一声惊叫,却是穆森的声音。
自打天狼见着穆森,她就那副冷静的模样,便是叫储芳等人殴打之际也不肯出声讨饶,十分矜持骄傲,在天狼的印象里,穆森决不能发出这样的叫声。这回这样惊叫,必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天狼赶回原地就见穆森立在当地,双手捂着脸,整个人弯曲得虾子一样,天狼离着穆森总有几丈远也能看见她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了?天狼要走过去。
穆森两眼虽看不见,双耳却是听得明白。听得身前有脚步声。她目不能视,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格外惊恐,叫道:“你是谁,站下了!”一面说脚下连连后退。她正发着高烧,两腿软绵无力,双眼又看不见,没退几步就叫自己的脚步绊着了,向后就跌去。
就在穆森要跌倒的地方,正好有块石头,一半儿露在地上,穆森这一跌下要是摔在这石头上,只怕就是凶多吉少。天狼还不及多想,已然跃身过去,探手一扯,将穆森的手臂抓住,向前一拉。他情急之下出手,不免力道里失了准头,将穆森扯进了怀里。
天狼记得他叫纳穆等人押送进京之际,铅灰色的天空下,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将她抱在了怀里。天狼一把就将穆森推了开去,开声道:“我没死,你很失望罢。”穆森叫天狼这么一扯一推,脚下就站不稳,一下跌在地上。天狼几乎就想去拉住她,终究又忍住了。
这个时候穆森也听出了天狼的声音,不由苦笑:这老天许真是有意要作弄她了,跌下断崖都能不死,也算是运气。可真要运气,天狼这个贼酋却也是好端端的,听声音更是神完气足。相比之下自己却是双目失明,实在是出于劣势。若是这个贼酋要报自己将他拖下悬崖之仇,只怕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这个时候,还挣扎什么,只求死个痛快便好。
穆森闭了眼叹息:“不错。君命难违,我若不杀了你,当今皇上不会放过我们。”穆森张开眼,顺着天狼发声的方向看了过去,“更何况你是牧人帮帮主,我拖了你一块儿死,也算不亏了。”
天狼看着穆森的双眼,她虽双目失明,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倒映着他的身影。天狼因叫穆森狠骗过几回,昨晚更是险些身死,就疑心起穆森装瞎哄他来着,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叫你大计落空。”一面说,一面将腰间的匕首缓缓□□,慢慢地朝着穆森的双眼就扎了下去。
雪亮的匕首尖刺到了穆森眼前就停住了。穆森的双眼依旧一眨不眨,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天狼的身影,一头鬈发,满脸于思,手上握着雪亮的匕首。
她是真的看不见了?还是做戏?想她久经杀阵,面对匕首能面不改色也不出意外。可这眼珠子转也不转,却也难做到。天狼握着匕首,心中惊疑不定。
穆森侧耳听着天狼不再讲话,呼吸声却是近在咫尺,知道他就在身前,微微一笑:“天狼,我也知道我作孽甚多,又试图杀你,你若是要杀我报仇,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好歹是一帮之主,又是个男人,不要做那些零碎勾当,给我个痛快,也算你做个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