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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首悲伤的曲目,这是一首神圣的战歌,然而她自打从欧兰公国出来,远涉万里,行走过数十个藩国,甚至在世界的繁华之都,潘兴城里,演奏这样的曲目,却一直被人当成一首丈夫外出不归,妻子在家中苦苦守候,倾诉闺阁幽怨与彻骨思念的寻常曲目,和那所谓的教坊司里的粉头艳曲,和那唐努乌梁海那远嫁女孩的歌曲,也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她的曲目,只有潘兴城里有限的几个琴道高手,才能听出那一股悲壮雄宏的意境来,却依然感觉不到那一股神圣的韵味。作为被家族放逐出来的公爵之女,她用这首乐曲寄托自己的情思与志向,却始终无人理解。
技巧和神韵上,她已经稳稳压制了潘兴城里所有的乐师,因为《圣母院之歌》永远不可能和《泊秦淮》之类的浓艳曲目一个档次,而真正能够战胜这首曲子的《广陵散》,已经随着风轻扬大师的离去,永远地消失在人间。
琴谱易得,技法好学,而神韵,最难寻觅。
伊丽莎白已经决定了,今晚,就是她在这座世界名城里逗留的最后一晚,既然这里没有了能够听懂她心声的人,没有了能够让她也仰望拜服的《广陵散》,那么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被放逐的公主,其实早已失去了姓氏温莎的资格,终身只能和老管家一起,四处流浪……
她甚至连结婚的权力都没有,因为温莎的血脉,不容亵渎。
想到此处的她,心中不免沉痛郁结,手法变换,琴声也越发哀伤动人起来。问着无不变色,就算这些人都听不出什么真正的意境来,也绝不妨碍他们被音乐感染。
一曲终了,高下立现。满座皆惊,喝彩阵阵,连赵凌风都忍不住赞叹起来:“果然名不虚传!温莎小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琴力,将来成就还在风轻扬大师之上。”
银尘没有动,没有鼓掌喝彩,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伊丽莎白,他的目光十分地唐突佳人,让伊丽莎白有点惊讶和嫌恶地回瞪了一眼,便转过身去。银尘看着她,有点无力的摇摇头。
“不可能吧?和卡诺尼克尔文明终端记述的所谓英伦王国差不多的文明国家?有这样的巧合么?还是说他们获得了卡诺尼克尔文明的终端?”银尘暗自思量,马上否决掉了自己的想法,卡诺尼克尔文明的终端,绝对不可能被这个世界上的人掌握。这个世界的文明,还没有进步到可以找到那些端口的地步,至于直接操作计算机?他们连最起码的访问权限都没有,难道就对着登陆界面发呆么?
“既然没法通过卡诺尼克尔文明终端,那么,他们是怎么……获得这种文明形式的呢?”银尘一直坚信玛雅文明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三体星上,不同地区的文明,在排除了迁徙和传播的影响之后,应该都是不同的吧?应该吧?
然而命运的巧合,就死这样说不清楚地发生了。
“ok,letthemgonext.”伊丽莎白轻声地,毫无心机地对老管家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下了台,她没有看到银尘听到她的话时,脸色陡变。
“卡诺尼克尔语言?”银尘几乎站了起来,要不是赵凌风手疾眼快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恐怕真的会被别人当成登徒子了。
银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最容易冷静下来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银尘强迫自己去看慢慢上台了那位老翁,那据说是朝廷钦定的,仅次于风轻扬大师的琴法大家。
“对了,赵凌风,你知道薛无痕为什么没来么?”银尘问道。
“薛无痕?”赵凌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神剑门的薛无痕啊,不是相传琴剑双绝吗?”银尘随口说着,使劲强迫自己不要去考虑欧兰公国的语言发展史,他自己都觉得那纯粹就是巧合而已,毕竟风源大陆上南北两个帝国还都在使用“古代加布罗依尔标准语言(即汉语)”呢,出现另外一个和古代加布罗依尔世界类似的预言系统好像也不足为奇吧?
“不知道啊?或许是因为上上个月的事情办砸啦?被关监狱啦?”赵凌风说道:“不过先生,就算他来了也顶不了什么事吧?他的琴法,还排在风轻扬之后呢,毕竟他不是专修琴法的,也就在江湖上有点名气而已,真正琴法大家,可不会像他一样不顾名声地投奔什么势力的。”看得出来,就连赵凌风这样体制里面的人,对薛无痕的评价都不怎么高呢。
“我估计可能是戴罪立功去了,朝廷不会这么匆忙地将神剑门掌门请下大牢,毕竟神剑门内部,还远远没有到了整合一致的地步,不少人,带着心思呢。”银尘冷淡地分析着,全然没有去听那位老翁在台上弹奏了什么。
两人沉默下来,都不知道继续谈论什么了,毕竟今天来这里,纯粹就是来放松休息的。
那老翁的乐曲当真严丝合缝,技法娴熟,甚至秀了一手很高难度的技巧,可是空有技巧,却无丝毫神韵,银尘听着他的曲子,觉得分外像是练习曲啊。
老翁下去了,四周响起礼节性的淡淡喝彩声。赵凌风却是皱了皱眉:“《天华朝贡》,老掉牙的拍马屁的曲子,幸好他没有唱出来,否则那满口的阿谀奉承之词,绝对能让人吐了。”
老翁下去之后,伊丽莎白根本不顾其他小国还有没有上台表演,便再次登台,一曲简单的《欢乐颂》就将老翁比了下去。
第一回合,堂堂南方帝国,居然输得一败涂地!
第二回合开始了,举座宾客都精神抖擞地瞪大眼睛,兴奋地看着四方高台,还没有上场献艺的几个小藩国的使臣有点不乐意或者急了眼,也被朝廷派下来的工作人员好言劝阻,没有闹事。就在众人的呼吸慢慢凝重起来的时候,一位少女款款走出。
那是一位22岁左右的风尘女子,一头黑色的秀发,一张柔软妩媚的脸,一身素雅清丽的翠色长袍,一把古韵犹存的琴,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副远古时期的加布罗依尔仕女画,妩媚典雅,含蓄柔弱,要不是身上总是飘着一股些微有些冷漠无情的气息,要不是她那卑贱低微的风尘女子身份,她真的就是一位完美的小家碧玉了。
她并没有什么落落大方的气质,反而极尽含蓄柔弱。银尘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女子来自解语宗,也只有解语宗的女子,才有着琴迷天下的美誉,和那连御用乐师都要仰望的高超技巧。
她不像先前那位老翁一样弹奏古镇,而是抱了一把琵琶,款款坐下来之后,羞羞怯怯地连行礼都忘了,就抬手弹起一首幽怨凄凉的曲子。
前奏一起,在座的众人心神一震,原来这位看起来修炼了《大道无情》的女子,并非真的无情,而是将自己的情积攒起来,在这一刻爆发,通过琴曲爆发。她那葱白色的纤长手指,似乎扣弹的不是琴弦,而是众人的心弦。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斯斯艾艾的唱词,就在前奏结束,正曲第一音落下的同时,猝不及防地响起来。少女的声音并不尖利,反而特别地圆润绵长,然而这种圆浑饱满的“正统”的嗓音,配上这一首出自林绚尘的《秋窗风雨夕》,更显出一种别样的哀伤来。
和林绚尘寄人篱下,对未知命运与飘零身世的咏叹相比。这位姑娘的琴曲更显出一股沦落风尘失去所有依靠的虚无与破灭。她的歌声不如林绚尘的原词那般凄婉,柔软,悲切,却更多了些许死寂与绝望。尽管她的琴曲并非在秋夜风雨中演奏,而是在缤纷烂漫的初夏,可是那一股深黑色的悲凉之意,依然让全场之人动容。
那婉约柔美,却也飘零无靠的女子,那弹出一首断肠琴曲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这座银翠阁里的头牌,萧音飞。
她的戏法,她的神韵,比起那位老翁不知要好上多少倍,然而以她如今的造诣,依然无法和伊丽莎白对抗。
因为——
曲终之时,满座皆惊,喝彩之声,不绝于耳,然而再如何赞美,也抵挡不住伊丽莎白的一句问:“isthisyouroriginalsong?”
她的问题被老管家凌厉地翻译出来,字正腔圆,那简直不是一个欧兰老人该有的口音,反倒像是一位潘兴城里原住民的腔调。
正要下台的萧音飞愣住了,她迟迟疑疑地过了一阵,才说道:“那是崇王府林家小姐的词,奴家谱的曲子。崇王府林家小姐绝代风华,奴家不敢相较一二,然,她自是闺阁女儿,哪里肯来随便见人?想要和她比试一二,姑娘只能另想办法了。”
伊丽莎白听了,点点头道:“果然,您的曲子,辞藻绝美,即使是我以欧兰母语,一时半会也难以写出同样水平的十四行诗,然,您的曲子,和这词比起来,还欠些火候,并未完美。”她这一句是用中原话,也就是汉语表达,虽然嗓音甜美,可是字词的发音上还是有些勉强,而且语速很慢,似乎对于中原话这种高深的言语,还没有驾驭熟练。
“还请姑娘指教。”萧音飞听了她的话,当然有些不愉,可是也没有和她争论的意思,她知道自己今日在此,和这位远道而来的琴法圣手对决,那是真的在拿自己的后半生赌博,琴法圣手的威名,在文人圈子里,比起元婴高手来得更加震慑人心。
君不见画坛圣手十斗才都隐退了,天下文人也绝不敢对他半分不敬。
萧音飞绝对没有将自己比肩于那位林家小姐的念头,那位姑娘,其实在文人圈子里,早已私下圈定了一个“诗坛圣手”的位置给她了,只不过未嫁人的闺阁女子终于不太好过分张扬,才没有得到朝廷“白龙榜”的册封。
而萧音飞的琴法圣手之梦,必须在击败一位现役的琴法圣手之后才能起航,这也是她今日抛下一切应酬,专门来到这里一试身手的全部原因。
她知道,自己若赢下她,日后的生活就会与往日不同,至于什么中原文化战胜欧兰文化的想法,她还顾不上呢。
而如果她失败了呢?那么她就得像其他的风尘女子一样,一辈子红颜薄命,飘零无依。
因此她说话之中,带了些许锋锐的试探。
要击败这位琴法圣手,必须在斗曲之中,深刻体会对方的优势和破绽,她与那位远道而来的姑娘的交锋,此刻才正式开始呢。
伊丽莎白点点头,优雅地再次坐在高背椅子上,紧接着,一首《哈姆雷特选段》就彻底震惊四座。
在座的各位,除了银尘没有人听懂她在唱什么,可是所有人都听出那一股悲剧复仇的血色哀伤,那一曲王权血脉的高贵圣洁,以及她的曲,词,神,意的完美合一。琴法之道,原创不原创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就算是借来的词,借来的曲,都要和自己所演奏的,所咏唱的统一协调,达到圆润的美,而不是为了表达某一种意境,就一味地追求华美的词,震撼的曲,或者难以解解读的神秘意境,这一回合,在乐曲的圆融上,在唱词的配合上,伊丽莎白依棋高一着。
“承让了。”在演出结束后,她对萧音飞轻轻笑道,她的笑容,高贵之中带上一点点腼腆,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