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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退去, 太阳还未升起。
一名头发散乱、看不清年龄的农人拿起柴刀, 背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走在密林的外围,捡着雨后菌子。
那小孩胎毛稀疏, 啃着手指, 明亮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非常的可爱。
一条与地上的枯叶青苔几乎分不出彼此的蝮蛇缓缓在枯叶中隐藏, 与那农人越来越近。
下一秒, 它被根木根死死插在地上, 又被紧接着砍断头颅, 腥血四起。
农人面露喜意,把无头的蛇往菌子篮里一丢, 继续寻找吃食。
就在这时,一名大汉猛然从树丛中闪出来,看着这人, 沉声问道:“这里是哪里?”
那农夫有些畏惧地道:“这里是乐平县北边。”
“官道往哪走?”大汉又问。
“往东边过去, 走十多里,就到了。”农夫心惊胆战地道。
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但一想到这多么人马, 根本不可能瞒过形际, 便挥手让他离开了。
那农夫哪敢多留,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大汉略皱眉,又看到那背篓里的孩子张开嘴,露出最天真无邪的微笑。
被追杀了一晚的紧张被这笑脸舒缓了一下, 他便没有再追去。
回头,他经过几颗大树,找到了牵马的主公,看着周围带伤又疲惫的兄弟,心中又烦闷起来,昨晚北方援军突至,他们虽然奋力抵抗,但奈何局面太过混乱,引发了营啸,整个战场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几番努力无效的情下,主公当机立断,带着亲随趁乱冲出了军营。
但天黑路险,一番折腾后,脱离了大路,不知走到了何处,这才让他前来探路。
营地的士气非常低落,主公更是两眼通红,形如困兽。
他想上前劝劝,但又怕口拙惹了不喜,便只拿出水壶,交给主上:“将军,喝口水吧。”
石勒猛然打掉他手上的水壶,凶狠地看他一眼,看到是追随他多年的兄弟,又强自按下怒火,道:“我们到了哪?”
“乐平,”赵鹿有些无奈地道,“我们夜里看偏了,走到东边,本应南去与孔苌汇合,但现在……”
石勒用力锤了掌心,抬头道:“不要耽搁,立刻去东南边与孔苌的前军汇合,退回为巨野。”
他本就是屡败屡战的枭雄,自然不会被轻易打倒。
“走吧。”石勒主动起身。
……
一行人便飞快上马,顺着先前赵鹿从农夫那问来的路径,向官道而去。
那农夫在远方山坡之上,远远看着那向东而去数百人部队,露出冷笑。
他背篓里的孩子咯咯笑了两声,却引得农夫瞬间落下泪来。
他抽噎着拿起篮子,继续挖掘身后的小块田地,把一些没有发芽的麦穗捡起,放在篮里:“儿,你再忍一会,我给你煮糊糊……”
泪水滴在了土里,衬着孩子欢快的笑声,更显悲凉。
王虎看到了的石勒出逃的路径,却没有急着追杀,而是让手下骑兵养精蓄锐,先休息一夜,这才起兵向前追去。
因为天色太晚,很容易追丢,而且他们一行人也累了一夜,人困马乏,快要撑不住了。
略做休息后,他们拿出随身的干粮,就着壶里的水嚼起饼子,这麦粉加豆油烤出的饼子不用配菜也是越嚼越香,吃一个便能管饱,马也可以吃且爱吃。
休息完后,天已大亮,他们这才顺着石勒的痕迹,快马追逐而去。
不必担心石勒跑远,他们人困马乏,根本走不快,且他们休整之后,速度远比夜里更快。
一番奔波后,王虎带着部队追到一处河道边,有些困惑。
前边有两匹马分出去,走了另外一条道。
“这就是惑敌吧!”段文鸯激动道,“石勒定然是轻骑离开,让大部队拉开我们的注意。”
“我们应该分兵去追么?”有人问。
“我们就这几百人,怎么分?”
“或许是慌不择路?”段文鸯问。
“会不会是为了甩开追兵的陷阱?”因着这段日子统兵而恶补兵书的王虎自动把代入了名将模式,陷入想像。
“或许也是故意这样让我们怀疑,迷惑我们?”段文鸯也近墨者黑,开始一起探讨。
两个头领太不靠谱了些,旁边的部下们纷纷翻起白眼,对自己的未来表示绝望。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婴儿哭声。
“谁?出来!”弓马娴熟的段文鸯反手就是一箭射入森中。
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夫畏惧地从树木后走出来,那孩子尤在哭闹,衬得他更加不安惶恐。
王虎有些尴尬:“抱歉,我们是北方渤海公治下兵马,在追石贼,担心被伏,让你受惊了。”
他看着那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从腰间拿出几块糖:“这奶糖拿回去化水给孩子吃吧,长得真乖,没事了,你回去吧。”
那农夫看着他手中奶味浓郁的白色糖块,又看着这年轻温和的将领,抖动着唇瓣,突然放声大哭出来。
王虎更尴尬了,把糖往孩子襁褓上一放,挥手道:“走了走了,先过去看看。”
“将军莫走!”那农夫抹着眼泪道,“那石贼是向东走了,最近夏讯将至,穿过河泽就是官道,但那边已是看似平整,其下却是一片泥泽,人过还好,若是骑马进入,必陷于其中,耗时难出。”
段文鸯和王虎都是一惊,前者更是直接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那农夫悲泣:“是小人给他们指的路,前些日子,石贼发兵过经此地,将一路的村落都劫杀了去,吾那时在外收麦,逃得一命,待得回家,只剩寻得小儿被藏于炉中安睡,妻子老母都、都无一人得活啊!”
段文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的鲜卑兄长父叔们也干过这些事——他以前虽然小,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看来,分明是大大的不妥。
“多谢指点。”王虎认真地扶起他,“你放心,以后,此地再不会有乱军匪徒伤人。”
“谢过将军,多谢将军!”
王虎只觉得浑身都是战意,告别农夫之后,于是起兵点将,向东追去。
而另外一边,泥泽之中,石勒只觉得快要炸了。
明明官道近在眼前,他们却陷于泥地,人还好,战马只是撕鸣挣扎,却陷更深。
光是如此,便耽搁了大量时间,眼看追兵近在咫尺,却像网中客一般逃脱不得,怎能不让他心急发焚。
就在这时,冷箭骤至,将一名浑身泥泞的士卒当胸刺透。
敌人来了!
他们本就是惊弓之鸟,瞬间便炸了。
好在这些都是石勒精心培养的精锐,虽然慌乱,但都聚集在石勒身边,以身护主,也顾不得还没挣扎出来的伙伴,飞快牵着马,向官道上退去。
其实他们数量与王虎手下的人手相差无几,若全力反扑,鹿死谁手也还难说,但王虎赌的就是石勒不知道的他们的兵力,只以为是北方的大股援军追来,不敢力敌。
见他们逃亡,段文鸯大笑一声,却见王虎在他身边,整个人呆若木鸡。
“你愣着干什么,追啊!”段文鸯用力捶他。
王虎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如梦初醒:“哦,追,快追!”
只是声音中怎么都透出一股虚弱不堪。
石勒与那突至的追兵一番大战后,再度突围,已经只有那么几个亲随在旁了。
但后来的追兵还是紧跟不舍,他明明已经换了衣服,但后边的那群人,就是能追上他。
身下宝马早已疲惫不堪。
后来,又一番苦战,他身边的近卫已经一个不剩,而对面,不知为何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但他的右臂、大腿皆在战中受伤,便是一个,也不一定打得过。
终于,他不得不将刀放在了人质的脖子上。
被捆在马上的赵昊泪眼汪汪,不用石勒要挟,就主动哭道:“别,别过来了,我是你们苍刺史的好友,石勒这里的探子,先前的风筝就是我放进城里的,救救我啊。”
王虎一滞。
风筝传信这事,他还真的知道。
“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么,匍勒?”王虎将刀插入,用羯语问。
石勒神色一变,对方口音太熟悉,那是他们武乡一带的羯胡口音:“你是谁?”
他的本名是匍勒,羯胡没有姓,石这个姓,还是当年汲桑给他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少,但也不是太多。
“我是阿虎,寇觅的儿子阿虎,你还记得吗?”石虎激动地问。
一边的赵昊闻言大惊,眼珠都险些凸出来。
王虎还是很激动地看着石勒。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下午,他们在逃荒的路上乞食,司马腾手下冲入他们的聚落,抢走所有能用的财物,将部族中所有高过车轮的男人抓走,只留下不堪一用的老幼,哭喊着父亲妻儿。
姑奶的儿子匐勒也在其中,被戴着沉重的枷锁,不知卖去何处,姑奶哭喊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如今想起,依然回荡在耳边。
他那时的年纪太小,只能跟着没有血缘姑奶,在饥荒中的颠沛流离,他记得姑奶的恩情,也想过找回匐勒叔。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希望渺茫的重聚,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的看着这名高大威猛的将领,虽然已经饱经风霜,但没有错,那是姑奶的儿子,化成灰,他也认得。
石勒也惊了,整个面皮都抖动一起,上前仔细打量,终于认出当年的那小孩,一把抱住了王虎:“阿虎,你是阿虎,我母亲呢,你和她在一起的,她怎么样了?她过的还好么?”
“姑奶过得很好。”王虎激动地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你被抓走后,我们跟着流民队伍,在一处坞堡里生活了一年多,后来,那里被公师藩的手下攻破,我得姑奶跟着流民,逃去了上党,在那里,姑奶找了份织布的活,被上司看重,升了职,现在在上党管着一个很大的织坊,有大房子,每天都能吃饱,还有时间给你点灯祈祷。”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没有受苦,石勒面般掩饰,也止不住泪水,“有你相助,此番逃脱,当是吾气数未……”
下一秒,他的话停住了,他瞪着王虎,说不出话来。
一把小刀捅进了他的肚腹。
“我会好好照顾姑奶的。”王虎平静地说,“会告诉他你死在流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