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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被霍奉卿莫名其妙塞了带皮橘子”这点小波澜, 到霍家致歉的事整体来说是圆满的, 云知意总算弥补了上辈子的这桩遗憾,彻底卸下对霍家的歉疚, 心情大好之下, 也就不与霍奉卿计较了。
那日过后,邺城庠学正式复课,大家在夫子指点下查漏补缺, 准备冬季小考。
每年的冬季小考并不影响前途,只是庠学惯例检验学子们一年所学之成效。再加上这批学子才经过了更为严苛的“预审考”,间隔月余再考一次,按理并不需要如临大敌。
但云知意是重生来的。
法令、政论倒是难不住她, 毕竟上辈子做了那么些年官, 在这两门功课上的思路见解比尚无实务经验的大多数同窗高出不止一筹, 完全不必担心。
但算学是她两辈子以来在学业上最大的痛脚,而史学也需重新背过,如此自然需要投入更多时间与精力。
她是心定易专注的性子,既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便迅速进入一种“目中无人、耳中无声”的状态。
在大家看来, 她在预审考时意外跌至第四,眼下比以往用功些倒也合情合理。
霍奉卿很识趣地没有惹她, 顾子璇除了每日关切几句外也不会多耽误她,于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冬季小考。
*****
承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冬至。
考完最后一门,学子们纷纷长舒大气, 接下来就等着五日后出榜,便可各自回家休冬假了。
退出考场的同窗们一路嬉笑闲谈,推推挤挤、小打小闹,或互相问问答题详情,很是嘈杂。
云知意与顾子璇肩挨肩地走在人群中,凑近了说话,都得再略扬点声才能听清。
顾子璇心情雀跃,笑问:“知意,等出榜的这五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我不等出榜了。三日之后就要启程去……”云知意抿唇顿了顿,才接着道,“去槐陵。”
顾子璇愣了,笑容蔫了下去:“怎么这时候去槐陵啊。那你几时回来?”
“最快也得元月上旬吧?”云知意稍作沉吟,又道,“不过,这也说不准,还得看天气好不好。”
槐陵在原州最西北方向,偏远不说,还需翻山越岭。
最一言难尽的是,槐陵虽是个有近七千户人的大县,民生状况在整个原州却是垫底,官道废弛近百年无钱修缮,路难走至极。若遇上雨雪天气,要走多少时日就难说了。
顾子璇讶异瞠目:“你不在家过冬?”
云知意点点头:“对。我先祖曾在……在槐陵,建了一座桥。年生太过久远,我祖母担心那桥如今已不堪用,让我趁着冬假去看看。若需要修缮或重建,也好尽快让人筹办。”
缙人重视冬季,若无天大的事,大多数人都不会在冬季出远门。
云知意的父亲本不愿她在冬季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她假托祖母之命,她父亲也就只能由她了。
顾子璇艳羡叹道:“可惜我爹不会同意我在冬季离家,不然我也跟着你去玩玩。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槐陵呢。”
如若有可能,云知意希望这姑娘今生离槐陵县越远越好。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臂,安抚笑道:“待我回来便请你到我宅子里喝酒,那时再细细与你讲风光见闻。”
“好!”顾子璇想了想,又问一句,“对,听说槐陵民风彪悍,你可千万多带些护卫随行。”
云知意颔首:“我都安排妥当的,你不必挂心,好好陪家人过冬。”
顾子璇是个利落姑娘,既云知意说了一切都安排好,她便不再啰嗦。
“行。我要去找薛如怀说点事,那就此别过了?”
“就此别过,明年见。”云知意笑着挥挥手。
*****
十二月初十,云知意在宿子约、宿子碧及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终于风尘仆仆赶到了槐陵县。
其实按照正常脚程,他们在初七就该到的。可惜天公不作美,从初五开始沿途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雪,让本就几近半废的槐陵官道更加难走,这才多耽误了三日。
说起来,云知意并不算十分娇生惯养。她小时在京中曾随叔叔云孟冲习剑强身,到原州后,每年秋季还会出外游历,并不是足不沾尘的羸弱姑娘。
但因专注读书的缘故,小时打下的那点习武根基早就荒废大半,体力上只是与常人无异,但远不及宿家兄妹与两名护卫。
连日来顶风冒雪地赶路已让她很疲惫,而且,保持相对平静的情绪踏进这槐陵城,于她来说需要耗费多大勇气与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进城,云知意便懒声轻哑地吩咐:“直接去客栈吧。”
她此行有所打算,并不想过早惊动本地官员,所以不能去借住官驿。
宿子碧道:“知意,我瞧着这槐陵比邺城差远了,也不知哪家客栈好些,总不能太过委屈了你。还是让我大哥先去打探打探吧?”
云知意脱口道:“不用麻烦,这里只有一家客栈。”
“大小姐怎么知道的?”宿子约诧异侧目。
他自己在多年前来过槐陵,此地除官驿外只有一家客栈,这事他知道。可在他的印象中,云知意理当是初次来才对,她为何知道此地只有一家客栈?
云知意淡垂眼帘:“我看过槐陵县志的抄本。”
宿家是江湖人,并不清楚县志这东西是否可随意誊抄流传,更不清楚县志里会不会讲“城中有几家客栈”这种事。
不过,宿子约想起云知意的身份不同,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官样记档好像都不奇怪,于是也没再多问。
倒是宿子碧不可思议地低呼:“什么?几千户人家的大县,县城里却只有一家客栈?!别处一个镇上最少也能有四五家吧,这里是怎么回事?”
宿子约简单解释:“此地偏远,路难行,又无甚特产名品,所以外来客不多。也就春秋两季稍好些,会有些闲散富家子前来游山玩水。”
果然,面对这一行五位客人,客栈掌柜宛如见到大主顾,急急忙忙吩咐小二将众人的马牵去马厩,自己则亲自领路送他们进往房间去。
“二位姑娘住一间上房,这三位少侠分别安排在左右两侧的房间,可对?”掌柜的反复确认。
见云知意已懒得答话,宿子约便笑着颔首:“是。住得或许会比较久,劳烦您照应周全些。”
“那是自然!您放心,我们家三代都在槐陵开客栈,住过的都说好!”掌柜的一路上热情至极,从前堂走到后院这路,嘴就没停过。
“……我还以为今冬怕是一笔生意也做不成,本打算早些关门,带着妻儿回乡下过冬。结果您猜怎么着?初五那日竟就开了张!跟着今日就来了您几位!”
云知意身心俱疲,听他叽里呱啦实在脑仁疼,便换了话题:“掌柜的,有现成的热水可以沐浴吗?”
“哟,对不住,今日柴火来得晚,怕要等等,”掌柜的忙道,“要不,您几位安顿好行李后先用饭?”
大家都看着云知意,等她定夺。
她倦怠道:“你们去吃,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没什么胃口,只想沐浴过后先睡一觉,睡醒起来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着你……”
“不用,你也去吃饭,”云知意勉强笑笑,“赶路这么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会出去,你们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围着我打转。”
*****
云知意含了颗梅子糖润喉,裹着了厚厚的披风,将一套干净衣衫抱在怀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门口。
有两个小男孩儿正在雪地里撒欢,其中大些的那个瞧着约莫七八岁,眉眼与掌柜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两手倒腾着捏雪球,却还能抽空对云知意笑道:“客人可是来等热水沐浴?”
“对。”云知意有气无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湿,水热得慢,还得再等等呢。”小孩儿道。
“那我就在这儿等吧。”云知意实在是疲累,不耐烦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顺势坐在沐房门边的长凳上。
小孩儿见她腮边鼓起,眨巴着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资匮乏,糖对小孩子来说是很难得的稀罕物。
云知意勾唇笑笑,轻声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没带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饭时若还能遇见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儿很高兴,蹲下去一番鼓捣,捏出个丑丑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面前:“你是个大好人,这个送你!”
“好,多谢。”云知意噙笑接受了他的心意,将那小雪人立在长凳旁。
小孩儿心满意足地回到雪地里,继续与同伴玩闹。
云知意微斜身,以额角轻抵廊柱,神情怔忪地看着雪地里的两个小孩。
那小男孩调皮地眨眨眼,抬手将才捏好的雪球丢出去,正正砸在年岁小些的同伴身上。
小小孩儿使劲跺着脚,奶声奶气叫嚣两声,也蹲下去捏雪球开始还击。
无忧无虑的稚气笑音银铃一般,使这冷清雪天多了热闹的烟火气。
这两个孩子,大的约莫七八岁,小一点的看起来至少也有四五岁。
云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们就该是大人的模样了。
上辈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头群情激奋对她喊打喊杀的人群里,会不会就有这两个孩子呢?
她缓缓闭上眼,回想起上辈子临死前周围那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咒骂声……或许,有的吧。
小男孩刚才说“你是个大好人”时,那稚气纯粹的笑脸绝非作伪,送她小雪人也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可是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很不牢靠。
就像这小孩儿,会因她许诺了分给他一些糖,就对她这个陌生人心生感激与亲近,非常笃定这是个好人。
但如果将来这个好人做了什么让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为了他好,只要结果出了差错,曾被千恩万谢过的好人便会成“该死的狗官云知意”。
一阵凉风扑面,她徐徐睁开略有薄泪的双眼。模糊中,猝然惊见有一物正正奔着自己的头来。
这一幕与她上辈子的死因太过相似,这使她周身血液霎时冰凉,整个人僵到动惮不得。
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紧,呼吸困难,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替她挡住了那颗雪球。
来人奔得过快,带起一阵寒风。那风扑过云知意耳边,拂落几丝鬓发。这几根发丝垂悬在耳廓,若有似无地轻轻扫动,温柔而沉默。
云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动作一定很呆滞。可她没有办法。
无论颜面五官还是手脚都不听使唤,她真的没有办法。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仰起头,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晰,终于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为什么会在这里,却又奇异地觉得他好像就该在这里。
上辈子也是在这座城,也是面前这个人,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挡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时她已濒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样。
眼前的霍奉卿做少年游侠打扮,小银冠束发,一袭月白武袍袖简洁利落又飘逸,包裹着肩宽腰窄腿长的颀长身躯。
他笔挺地站在面前,低头垂眸:“没想到你竟会怕雪球,呵。”
他的语气称不上温柔,更没有邂逅偶遇的惊喜,听起来甚至有点像在幸灾乐祸,却让云知意莫名安心。
喉咙的那只无形大手缓缓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雪的凛寒瞬时沁入心脾。
明明该是刺骨的冰凉,却让她真切地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神志重归清明后,她突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许,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是牢靠不变的。比如她和霍奉卿。
云知意轻轻眨了眨眼,仰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忽然有点想笑。
她与这人上辈子吵吵闹闹、争争斗斗,这辈子尴尴尬尬、忽远忽近,注定做不成朋友,却又绝不是敌人。这关系可太牢靠了。
她很少这么直勾勾地仔细看人,霍奉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略略扭过已泛起薄红的脸:“卖什么呆?正常点。”
她唇角缓慢上扬,笑音轻哑:“好意思说我呆?明明是你不正常。每次一脸红,看起来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