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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头干,怎么样?”刘勋苍和两个战士,坐在牛犊峰半山坡的一片大青石上,大口嚼着高粱米饭团子,商讨着他们的下一步。
两个战士没做声,他们正为三天来没有侦察到一点头绪而焦急。
“别失望。”刘勋苍鼓动说,“捉虱子还得点工夫呢,别说捉土匪!杨子荣在破胶皮鞋的地方转了三天,才找到了头绪。
现在他正跟踪侦察,并且向山外跟去,现在怎样,还不知道。”
他立起身来,把刚抓过高粱米团子的手搓了两搓,把嘴一抹,“二○三首长告诉得很清楚:‘人过留踪,雁过留声,土匪过去绝不能无影无踪。’只要咱搜得彻底,不怕找不到。”
“对!怎么干吧?”两个战士一面嚼着最后的一口饭,一面包着他们的饭包,向刘勋苍问道。
“我看这样。”刘勋苍两手把腰一插。“三个人一起看的面窄,六只眼只顶两只用。要是咱们分头,看的面一定宽,听的声一定广,那样六只耳朵可以顶十二只用。你们俩一路向近处的圈马崮搜索,我自己一路,再远一点干。怎样?”
“行!就这样。”两个战士一起同意。
刘勋苍又规定了,让他们俩人单独和二○三首长联系。他们便分头进入深深的森林中。
刘勋苍这个力大无穷的人,人们向来没看到他有过什么疲倦。他一步不停地跨涧登峰,翻沟越岭。饿了,从饭包里掏一把高粱米饭团,边吃边走。
渴了,用手捧点山涧里还没冻结的流水,呼喳呼喳喝一顿。
他的两只眼睛机灵灵地扫视着林中的一切,察寻对他有用的东西,活像一只猛虎,在深林里猎取食物。
这天晚上,他宿营在分水岭后坡的一个大石缝里,以免野兽找他的麻烦。他安全地睡了一夜,到天亮,他用涧水搓了两把脸,望着他放在地上的全套装备,傻笑着,他心里是那样的自信和骄傲。他想:“大肚匣子,二百多发子弹,四个手榴弹,外加一把入林来没用过的锋利大战刀……还有背在身上的十三斤高粱米饭团,还有森林里到处都有的蘑菇,碰巧还能捉个狍子烧烧吃。”想到这些,他噗哧一笑,自言自语道:“伙计们,就咱们这几位。
我是司令,你们是三军,咱非搞出点名堂不可,打遍天下也不怕。别泄劲!看看谁是好汉?”
说着从饭包里抓出一把高粱米饭团子,塞在嘴里,一面咀嚼,一面佩上大肚匣子、战刀和手榴弹。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爬上数十丈高的悬崖,向一片茫茫的榆树林前进。
他这时忽然沉重地想到,已经四天了,现在还一无所得!
他那简单而暴躁的性子,又有点发作,眼里喷着火星,急急地往前进。他想:“有我这身使不尽的力气,我搜遍你全山,看看你窝到哪里。”一直到快晌午,还是一无所得。“妈的!我这样盲目地走,走到哪里能找到匪踪呢?”他好像忽然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把脚一跺,站住了。“哎,明明二○三首长指示我要细!要细!要细!我又犯了粗脾气,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他想着,把帽子一掀,把头一擦,“妈的!侦察不如打仗痛快。打仗像剃光头一样,三下五去二,一根毛不剩。干这份侦察比烫发还难。奶奶!老刘多咱也没干过这样不痛快的事。”
的确,刘勋苍确是一个勇猛过人的战士,心急胆大,是一个战斗技术上的全才。他所领导的英雄排,被他训练得都具有他的胆魄和勇猛。他本来是个学生,功课特别不好,从小学到中学,考试向来没超过六十分。可是有一条特别出色,那就是体育运动。篮球、足球、单双杠、铅球、铁饼、滑冰、游泳,他几乎是无所不精。锻炼出一身好体格,力大过人,人们都称他“坦克”。
是在抗战时期,有一次鬼子突然袭击边缘区的一个村庄,两个武工队员被俘。他在执行通讯员的任务中,碰到了这件事。他便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个人混进村去,乘敌人驻扎未定,摸到鬼子卸下重机枪、迫击炮的场院附近,点燃了周围的干草垛。鬼子们疲劳得像些死猪。
他接连点了数处,不多时,干草垛一个连一个烧起来。等鬼子起来救火时,火势已经弥漫了全村。鬼子的弹**驮子被火烧炸了,弹片横飞,炸得敌人乱成一团。他趁机救出了武工队的两个同志,破坏了敌人的“扫荡”计划。
又有一次,他被十几个“清剿队”堵在一个屋子里。他的子弹打完了,在绝望中,他拿起老百姓家里的一根大棒子,一声不响地避在门后,等候着最后的一拚,等到敌人围拢到门口时,他蓦地大吼一声,扑出去,抡动木棒,迎头盖脑地打倒了两个。十几个“清剿队”
在他的威力下吓得乱叫乱跑。
他乘机摘下被打倒的敌人的枪和一袋子弹,打了出去,脱了险。他在身经百战的锻炼中,变成了一个铁一样的人。他天不怕地不怕,简直可以说浑身是胆。
他正检查着自己的粗躁,突然一群乌鸦呱呀呱呀地叫着,像是惊了枪一样,沿着林梢掠过。刘勋苍抬头瞪了一眼,自语道:“懒家伙!什么东西在冬天把你们哄起来?”
说着,他想起了军事课上的一条侦察要领,“禽鸟飞鸣,必有人来惊动”。他的烦躁马上消失了,全身一紧张,“嗯?来菜啦?我老刘要开斋?”他便一抖劲,向着乌鸦飞来的方向走去。
走过一段密林,突然榆林稀少起来,现出大片的平坦坡,遍地生着地毡一样毛茸茸的小草。因为这草都枯萎了,所以踩在脚下更感到柔软。他顺着这坡下的小沟,直向正西走去。
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
他止住了,向周围一看,“呀!”
他像得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一样,急急地跑上前去。原来前面有一具死已多日的马的尸体,躺在一棵大树根下,满身被野兽和鸟类撕啄得稀烂。他还没来得及分辩周围的其他痕迹,突然几个怪叫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唰地把枪抽出,向发出叫声的地方一看。“妈的!一群狼。”它们瞪着凶恶贪婪的眼睛,怒视着他。他迅速地抽出战刀,向群狼挥了两挥。群狼乱嗷了一阵,跑了。
刘勋苍镇静下来,在草地上辩认这匹死马的来路。他终于找到了。可是他又懊丧得很,马的来路是和他自己的来路并行的,相距不过二百米,至于乘马人的踪迹哪里去了呢?他仔细地寻找了老半天,也没发现。他喘了一口粗气,跳动的心又有点冷下来。他自语地骂道:“妈的!在森林里侦察太难了!这么一点距离就看不到!”
接着他把刚才发现的情况做了个结论:“乌鸦惊飞,不是匪徒的驱赶,而是野狼把它们赶飞了!”
“不管怎样,”他想,“这是一件比胶皮鞋更大的发现。可是下一步怎么办呢?”他在思索,思索了一刻钟还没头绪。这时他感到肚子饿了,刚伸手掏饭团,突然又传来了嗷嗷的一阵狼叫声。他刚想举枪射击,忽然想起剑波的嘱咐:“为了不暴露自己,对野兽对匪徒非不得已不要开枪。”
“现在还不是不得已,”他想,“这群狼是为死马来的,不是为我老刘来的。用不着开火,让它们一步。”
于是他面向着群狼,后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等群狼已经全神贯注地在撕吃死马时,他才转回身,向正北的一个小山丘走去。刚走过一带灌木丛,在小山丘的根下出现了一块奇特的大石头。这石头单独兀立在那里,有两人多高,光溜溜的,很像一个巨大的馒头。他急走几步,到了馒头石跟前,发现在这石根下草稀露地皮的地方,有两个人穿的不同鞋样的脚印,一个脚印小一些,穿的是胶皮鞋,一个脚印大一些,穿的是布底鞋。往外再一寻踪,脚印没有了,全被毛茸茸地毡一样的厚草淹没了。
他迅速地绕着大石转了一圈,在石头的东南根下,又发现了一堆刚烧过不久的火炭灰。
这真使他心花开放了,他高兴地一拍大腿,“好!老刘可是要开斋了!”他感到全身轻松极了,疲劳全被他的喜悦吞没了。摸了摸饭包还是鼓鼓的,内心涌出一阵欢笑。他拍一拍饭包,“好朋友,有你我就能干!”
这时他才感到肚子实在饿了。他决定找一个隐蔽地方,吃上一顿再说。他四下一看,看到正北一百多米远处有一棵大树,他便走过去。一看,那棵大树像是全空了,根上有一个大洞,洞口朝西南,有一簇灌木条长在洞口,像门帘一样把洞口挡住。
“好地方!”他边咕哝边向树洞里钻去。刚一拨洞前的灌木枝,噗啦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灌木丛里奔跑出去,并发出咕喂咕喂的惊叫声,他一惊,倒退了五六步,心脏一阵噗噗乱跳。他的视线转瞬间追上了奔跑者,原来是几只兔子正在树根下吃蘑菇,被吓跑了。
他望着向远处奔跑的兔子,微笑着嘟噜一声:“对不气!侵占了你们的领土。”接着便弯下腰去,掠了一把干草,铺在树洞里。进到洞里,坐下,掏出了高粱米饭团,吃气来。吃着吃着,他突然噗哧一笑,饭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他这一笑,谁能知道是因为什么?原来他想起一个寓言:“守株待兔”。他想:“我来个‘树洞等土匪’。不过可别学那个懒汉傻守着。吃饭了还得搜哇!”
树缝里透出一线阳光,像探照灯似的,正射进树洞,晒得刘勋苍全身温和和的。在这冬天的森林中,这点阳光多么可贵呀。他嚼着嚼着,迷迷瞪瞪地正要睡过去,突然梆梆梆一阵啄木鸟的啄木声惊醒了他,也警惕了他。
“不要因我的失职而误了任务,别胡闹!”他爬起来,把脸用劲地搓了两把,走出树洞,攀上前面的一棵老榆树,剥下上面的猴头蘑菇,喀喳喀喳吃气来,吃得是那样香甜。正吃得得味,猛听得一支酸溜溜的小调,断断续续的音韵由西南山坡处传来:“提气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
最初刘勋苍还以为是听邪了耳朵,可是他向来也不会这个调子。
他贴紧了树干,拨开树枝,从缝隙间向发音的方向望去,虽然没望见什么,可是声音却愈来愈近:“这姑娘年方那个二八一十六哇,起了一个乳名,就叫宋大莲哪!”
唱声一落,榆林内现出一个人,肩着一支步枪,外穿一身日本军用黄大衣,头上一顶破皮帽,掀在后脑上,帽扇没结带,扇忽扇忽,像一只老乌鸦落在头上亮翅。拦肩背一个帆布包,看样子重甸甸的。他喃喃唧唧地唱着,顺坡而下。
离馒头石坡八十步远,那人停住了脚,也不唱了,四下望了望,把两只手捧在嘴的周围当传声筒,长腔地高喊:“栾警尉!”激起了周围大小山头一连串的回声。可是没有人答应。
他一连喊了三四声,还是没人回答。那人不耐烦地骂道:“这小子!又来晚了。”说着跑到馒头石南边向阳背风的那堆火灰旁坐下,大枪靠在馒头石旁,帆布包朝地上一扔,滚了两个滚。
刘勋苍乐得浑身的细胞都在跳动,恨不能一把捉住他。心想:“刚才他喊什么‘栾警尉’,等一会儿一定会有另一个匪徒走来。一块打两个不好办,还是得各个击破,这是战斗要领,来个有把握点的。一定要捉活的,绝不要死的。”想到这里,他将身一跳,从两丈多高的树上噗咚一声跳下来,一溜下坡,朝那个人猛扑过去,大肚匣子翘着机头,提在手中。
那人听得声响,毫没惊慌,扭身回头张望一下,没看清楚,便站气身来。一见向他飞奔猛扑过来的是个解放军,这才知道坏了事,慌了手脚,但是他还想沉住气,高声喊:“哪里溜子?老大贵姓?”
刘勋苍哪懂这些鬼鬼道道的黑话,只管冲来。那人看事不好,刚要拿枪,刘勋苍已经靠近了,只二十步远,扬起大肚匣子一指,高喊一声:“别动!”那人手握了枪也不示弱。向刘勋苍一扬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刚要射击,却被刘勋苍狠狠的一石头,正打中他的右手,大枪掉在地上,他哎哟一声,回头就跑。
刘勋苍见他手里没了武器,心中一乐,“我要像捏小鸡一样的捏你的脖子!”自己更不要打枪了,他牢记剑波的指示:
“要活的,问情况。”他把枪插进皮带,撒腿撵起来。
那人是跑惯山道的,跑得飞快,嗖嗖!像只猴子。而刘勋苍一步不让,喝道:“别跑!
再跑我开枪了。”
那人吓急了眼,回头喊道:“你后面来人了!”刘勋苍听他喊过栾警尉,信以为真,急忙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知道被他欺骗。就在回过头来的这一点时间里,那人已跑出几十步远,刘勋苍性起力勇,加足了劲,猛追直下。
那人看看迫近了,又边跑喊道:
“来人哪!来人哪!”刘勋苍心想:“来人老子也不怕,非捉住你不可。”又追了一程,并不见来人,刘勋苍知他是虚张声势,心更宽胆子更大,晃开了膀子,像赛跑一样的猛撵。
眼看就要追上,只差三十多步远,那人突然又回过头来威吓说:“好小子有种你再追!
我们前山有人,再来要你的命。”
刘勋苍叫道:“我就不怕要命,来吧小子!”说着大步迫上。那人见诡计不成,回头拚命地跑。
只离二十步远,刘勋苍抓起一块石头,猛掷过去。正击中那人的脚后跟,他歪了两歪,倒下了。刘勋苍抢上去,刚要伸手,那人从腰中抽出一把匕首——这是土匪最后一着,每个匪徒都备有一把——准备最后挣扎厮杀。那人咬牙瞪眼,握着匕首,朝刘勋苍的胸上刺来。
刘勋苍向旁边一闪,躲过匕首,飞起一脚,向匪徒还没收回的右手踢去,正中匪徒的右腕。那把匕首发出铮铮的哨声,向一旁飞去,正刺在一棵树上。
刘勋苍掐住那匪徒的脖子一甩,那匪徒滚了两三个滚。待他就势顺坡爬气来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央求:“老大饶命!三老四少,孩子不知好歹!”那副可怜相真叫人恶心。
“这里还有什么人?”刘勋苍瞪着凶猛的眼睛,大肚匣子直对着匪徒的脑门。
“只有我一个,我专干接捻的活计。”
“胡说!”
“有一点胡说,叫枪子专打我的脑盖。”那匪徒用食指往自己脑袋上一指。
“你刚招呼的那栾警尉在什么地方?嗯?……”刘勋苍唰地抽出了大战刀,向匪徒头上一晃,吓的那匪徒又一连磕了几个头。口口声声:“饶命!……饶命……我说……是这样……栾平在九龙汇后屯。每十天,我们俩接一次捻子,今天他还没……没来到。”
刘勋苍心想:“现在二○三首长最需要的是舌头。这家伙是匪徒的联络人员,正合用。还是先送回去,摸一下全面情况,那时再行动,更减少了盲目性。”他果断地决定了自己的做法,便马上把战刀入鞘。
“起来!”刘勋苍厉声说道,“好好跟我走,栾警尉从哪来?
领我迎他去,你要是调皮,我就劈了你。”
那匪徒连称:“是!是!小子效劳。”一说三鞠躬。
刘勋苍这时才细看了这个匪徒的长相,真是好笑,长得像猴子一样。雷公嘴,罗圈腿,瞪着机溜溜两个恐怖的猴眼。
脸上一脸灰气,看看就知是个大烟鬼。
刘勋苍为了多获点“战利品”,多捉个舌头,所以一面带着这人往馒头石跟前走,一面盘问他:
“再说一遍,那个栾警尉到底从哪来?”
“九龙汇!九龙汇后屯!绝不说谎,扯谎您毙了我。”
刘勋苍嘟噜了一句:“王八日的,送上嘴来了。”接着命令那家伙:“背上包,给我走!”
“是!是!”那家伙乖乖地背上那帆布包,瘸呀瘸呀走在前面。
刘勋苍背着缴来的“九九”式步枪,手提着大肚匣子走在后面。在这个猴子样的小干干人面前,刘勋苍显得更加魁梧健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