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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人的呼声中,带着无尽的期盼和祈求,不甘和悲哀。
杨孝廉听女儿喊“阿深”,哆嗦着唇道:“你……你还想着张敬深……他……他早死啦……你莫不是为了他,这才要害死……自己的亲爹……你不怕天打雷劈,你不怕死后下地狱……咳咳……”杨孝廉开始大口呕血。
原来阿深的名字是张敬深。联想起这家客栈原来的老板姓张,顾唯念便明白柳夫人喊的到底是谁了。
柳夫人看着杨孝廉,这生命已要走到尽头的妇人,眸中全是恨意,连说话都多了几分力气:“要不是为了你,阿深不会有后来的牢狱之灾。可你……你为了自己过好日子……将我另许他人……我病了……你明知柳年虐待阿萝,却瞒着我……还教阿萝也不告诉我……让阿萝以为,这是懂事,是孝顺……如果不是你,柳年那个畜生不会有机会……那样欺凌阿萝……你凭什么好好活着?”
这就是柳夫人要害死生父的真正原因。
杨孝廉怒道:“你是我的女儿……我生你养你,你……”
“呵呵”柳夫人一声凄厉的冷笑,“你生我养我,可也卖了我。我早还完了你的养育之恩……若我知道你那么对我的阿萝……我早不管你死活了……阿深,阿深还是不肯来,他一定是在恨我怨我。我没等到他回来,也没能保住我们的女儿……”
楼下忽然传来稳而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缓慢而凝重,仿佛踩在人心上。顾唯念和薛少河忙出去看,却见客栈楼下,缓缓走上来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
顾唯念对这人很有印象,可不就是想趁乱将她拉走的那人嘛。纵然他斗笠拉得很低,让人看不清容颜,但这身穿衣打扮却是错不了的。
男人缓步进入柳夫人的房间,摘去斗笠,露出刚毅英气的面孔来。
柳夫人看到他,原本毫无血色的面上,显出奇异的光彩来:“阿深。”
老掌柜看到男人,也是眼睛一亮:“老板!”继而开始哆哆嗦嗦抹泪,“老板,你终于回来了……小的一直没走,一直在这里做掌柜。”
张敬深并不理会掌柜,他坐到榻前,握住柳夫人的手:“染荷,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柳夫人含泪道:“我看到那几枚燕尾镖,便想到或许是你来了。你以前进山打猎,便喜欢扔石子猎鸟。我想你一定是听了外头人说的那些话,所以气我恨我,这才不来见我。我……我想我若是死了……你的气便该消了……你……你不生我气了吧?”
张敬深拿着她的手,抚在自己脸颊上,神色忧伤而痛苦:“我如果早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早知道你已经做到这一步,我早来看你了。染荷,你怎么这么傻?”
柳夫人眸中泪水滑落,浅笑微微,问:“我想……若……若以死谢罪……你就不……不恨我了……”
“我不恨你,我回来了,我们还可以好好在一起。”
“好……我们……在一起……”清亮澄澈的泪滴落在地板上,碎成千点万点,点点都是离人的心酸、情人的悲伤,以及再相聚时喜极而泣的欢欣。
柳夫人在张敬深怀中含笑而逝。
张敬深将妻子的尸身紧紧拥在怀里,痛苦到整张脸孔都在扭曲,双眸紧闭却是连泪都落不出了:“阿荷,你为什么不能多等我一天?我怎么舍得让你死,阿荷!”
顾唯念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颇为不忍,也跟着红了眼圈。
杨孝廉看着女儿香消玉殒,直直仰着头,瞪大一双早已浑浊的眼睛,仿佛惊愕至极。他口中发出阵阵嘶声,嘴巴一开一合,仿佛体内有哪里极不舒服。片刻后,垂下苍老的头颅,断绝了最后一丝气息。
顾唯念又见死人,不由别开双目。薛少河很适时的揽过她肩头,轻声安慰:“这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你伤心也无用。”
小丫鬟喜儿跪在地上哀哀低泣,老掌柜也跟着抹泪。
顾唯念道:“柳……张夫人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杨染荷这一生,真是悲凉哀伤,可怜可叹。
张敬深忽然冷冷开口:“你们都出去,这是我跟染荷的地方”又转头去看掌柜的,“将那个老家伙的尸体拖走。”
老掌柜便去拖杨孝廉的尸体,只是他已老迈,拖起来吃力,喜儿胆怯又不敢上前帮忙,薛少河便上去帮着老掌柜将杨孝廉的尸体拖回了他生前的房间。
顾唯念与喜儿自然也离开了张夫人的房间。
顾唯念满腹疑惑,便问喜儿:“张夫人与张老板之间,似乎有误会?”
喜儿抹泪道:“我那时虽未来夫人身边服侍,可后来也从夫人口中得知,她二人原是恩爱夫妻,哪里有什么误会。后来的一切,都是杨孝廉害的。”
原来,杨孝廉早些年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后因还不起赌债,便经人做媒,将女儿许配给了家中颇有些资财的张敬深。张敬深愿意出高额聘礼,只为娶个美貌且贤良的女子,便相中了张夫人。那时候,张夫人还是少女杨染荷。原本,杨染荷是不愿意嫁的。莲台山毕竟也是山里,她原是山外长大的女孩儿,习惯了放眼望去沃野千里一马平川。可是父亲素来疼爱她,也不过是不着调了二三年,她不忍心丢下老父不管,再者,那兵荒马乱的岁月,山里不打仗,或许还平静些。想着这些,杨染荷便嫁了。
这样一桩充满了利益算计的婚姻,却出人意料的美满。
张敬深身上没有太多商人的市侩,对妻子温柔而专一。杨染荷渐渐与他同心同德,夫妻两个和和美美,恩爱非常。只是杨染荷身子怯弱,一直到二十四五,才生了女儿阿萝。杨孝廉也消停了好几年,再没赌了。
原本,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可偏偏杨孝廉又生事了。
大夏立国不久时,杨孝廉便因肚子里有些墨水,便被一个做了中正的体面朋友,推举做了孝廉。从此,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满心以为自己能做朝廷命官。谁知那中正官途不顺,又被调任别处做了个小官。杨孝廉这孝廉一做几年,也轮不上做官,难免气不顺,便又染了酗酒的恶习。
或许该着杨孝廉运气好,那个中正又调了回来,并给杨孝廉评议了个中中品,将他的名字连同其它一干人等写在评议结果上,交给司徒府复核去了,若得批准,杨孝廉便做官有望了。司徒府的复核,大多也只是走个过场,一般都能得批准。
张敬深与杨染荷便离开莲台山去看望杨孝廉,并向他道喜。偏偏这时候,杨孝廉酗酒的毛病又犯了。他因心中痛快,在一家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与人发生口角,失手用酒坛砸死了人。张敬深与杨染荷闻讯赶往酒馆后,杨孝廉早已闯下大祸。
杨染荷受到惊吓,日日以泪洗面,人也病倒了。为使妻子不再忧心,张敬深卖了客栈,又拿出许多积蓄,凑齐了银钱,赔给了死者的遗属,又上上下下贿赂官差,好让杨孝廉逃过一劫。
那个中正的运气似乎也很不好,在朝中被人攻击,说他评议的结果有问题。
杨孝廉无奈之下,跪求贤婿先担下这罪名。只有中正躲过这一劫,他选官才有望,他若也得了官,还能再救张敬深出来。
那时,张敬深已将大笔的银钱花了出去,杨染荷又病了,若杨孝廉真的被官差抓去了,就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了。如果他顶罪,岳父安然无恙,日后再救他出来,他们一家仍能团聚,染荷也不必时常忧心了。
张敬深那时,也真是爱妻子爱得发狂。杨孝廉如此昏招,他竟也真的答应了。毕竟他已花去大把的银子给了死者家眷,那些人也愿意配合他说谎,会尽量说得他只有很小的罪过。
杨染荷得知夫君如此,又悲又痛,病势更重。
果然,世事哪有那么如意?张敬深被官差抓去,杨孝廉也莫名其妙没被选了官。大约是因为家世太差了,就算中正非要给一个中中品,朝廷一时也腾不出合适的位置给这般既无家世又无大才的人来坐。而那个举荐了杨孝廉的中正,几年间在朝中起起落落,终于又落了一回,被罢官撵回家去,再没起来了。
张敬深没了倚靠,被判流放二千里,从此与杨染荷夫妻生离。她要跟去,他舍不得,怕她受不了颠簸的苦楚,更怕女儿无人照顾。她也只能信誓旦旦说一句:“我一定等你回来。”
张敬深对此深信不疑,握着妻子的手,亦是十分坚决:“我一定回来。”
遭流放不久,张敬深便与家中失去联系。杨染荷日日倚门而立,却盼不回一封家信。其实她也知道盼不来。毕竟天下才定,书信往来哪有那么方便。她们夫妻之间仅剩的,也唯有信任。他信她会等,她信他会回来。
也是从那时起,杨染荷才迅速有了担当。她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无用和脆弱,这才让张敬深连与她商量都没有,便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她渐渐养好了病,从此自立自强起来。她还要好好养大女儿。
杨孝廉经此连番变故,反倒更加意志消沉,重染赌博恶习。再次债台高筑后,他唯一的法子便是,再卖女儿一次。
那时候,杨染荷因生得风流袅娜,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垂涎。多亏杨染荷立身正,这才没沦落为男人手中的玩物。
杨孝廉却早早便四处散播张敬深其实早已被折磨死在大牢里,就是没死在牢里也死在了流放路途上的消息。他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给其他男人一个光明正大求娶女儿的借口。
杨染荷原本狠下心不想管父亲,可那群债主又怎会在杨孝廉已经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放过她?杨染荷面对穷凶极恶的赌坊打手,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女儿想。女儿吃穿用度早就大不如前,怎能再日日担惊受怕?
没办法,她只能再一次被父亲卖了。她的两次婚姻,都是为了利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再嫁的柳老板也很疼爱她。只是杨染荷的心里已经住不进别的男人了。何况柳老板固然爱她,却也不是个专一深情的男人,进出妓院也是常事。只是,杨染荷万万没想到,柳老板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女儿身上。而她的父亲,却还帮着欺瞒她。这两个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