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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甘霖老板和谭姨要去医院看望贾主任,叫甘兴来呼我同行。
谭姨坐副驾驶位置,我和甘霖老板坐后排。车子无声滑出门诊部车棚,沿着林荫大道向南驶去。车里静悄悄的,像是要去参加追悼会似的。甘兴拧开音响,竟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觉得不妥,又换一首,是《橄榄树》。毛阿敏唱到“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谭姨说难听死了,关掉关掉。我听见身边一声轻轻的叹息,侧身一看,甘霖老板目光无神地望着窗外。
谭姨终于耐不住寂寞,问甘霖,贾主任儿子的澳州电话找到了没有,甘霖回答说已经联系上了。谭姨说贾主任要是有个万一,咱们要热热闹闹送她走,几个地方一定要通知到,山西老家的亲人是一定要到的,安利公司也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的,还有公园里的红缨舞蹈队,区妇联和区卫校也不能忘记,她们常叫贾主任去讲课,还有区老年中心,老年合唱团,虽说是为了拉病人但也是为她们服务……甘兴听烦了,说妈你唠叨啥呀人家贾主任不是还在抢救吗?谭姨看他一眼便闭口不说话了。
到医院门口,甘兴去找地方泊车。
市立医院人满为患,人群熙熙攘攘,比早晨的菜市场还要嘈杂,一不留神就会与人头碰头。走进大厅,看见到处排长龙,挂号处五条龙,收费处五条龙,最长的是取药处六条龙,龙尾拐了几道弯,和其他龙的尾巴交缠在一块难解难分。我们算是行内人,一进医院尚且分不清东西南北,问了几回穿白衣服的医护人员心脑科重症病房在哪儿,全都爱理不理,有的抬头看你一眼匆匆而过好像日理万机的总统,有两位还能抬头一指方向。连已经成为区政协副主席并准备竞争副区长的甘霖这么伟大的老板,都被指得愈发糊涂了。因此妇产科医生我李萍萍敬告打工姐妹们,如果遇到危病急症一定要打10救护车,千万别为了省几十元钱自己扛着来,摸不清急救室门道误了宝贵生命。我想,民营医院与公办医院之最大一点区别说起来也很简单,就在于给不给你指路。这也许就是像水一方门诊部和济世门诊部这样的医疗单位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吧。
我们只好站在乱哄哄的大厅里,打手机给甘兴,待到甘兴来带路,才找到贾主任的病房。
贾主任还住在隔离室里,不允许探望。我们只好说也是医生同行,甘霖是院长,主任医师才允许我与甘霖老板两人,穿着隔离服,戴着大口罩,脱去鞋子换上白布袜,进去五分钟。
贾主任凶多吉少,仍然在昏迷之中,全身插满管子,开了两个输液通道,鼻孔罩着氧气管,下体插着导尿管,喉咙呼呼噜噜不通畅,护士每隔五分钟就得给她抽一次痰。贾主任已经不像贾主任,铁灰脸色,腮帮凹陷,灰白的头发散乱着粘在额角上,目眶凝着眼屎,有一滴泪珠悬在鼻梁边。我忽然想起谭姨说的话,“贾主任是在狠自己”,她身边确实应该有个人,她是不应该把张医生和柴梅梅都赶走,起码要留一个人。
离去之前,我走近贾主任,又看她一眼,也许自此便阴阳阻隔,不觉生出一种类似于兔死狐悲的感慨,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我李萍萍自己,“不知将白首,何处入黄泉”呢?
滴滴嗒嗒的输液声,仿佛是死神的足音,不忍再听,我们来到医生值班室问情况,一位头发花白的主任医师很生气地问道:
“你们谁是贾和凤的家属?我们发出的病危通知书送达了吗?”
“我给她儿子打国际长途了,她丈夫去世多年,只有一个儿子在澳大利亚,马上买机票也没那么快呀。能再撑几天吗?怎么也得让她儿子看一眼呀。”甘霖老板说道。
主任医师听了,松驰了脸部肌肉,说道:
“你们也许不知道吧,她的体质原本就很弱,做过子宫及附件全切除手术,还化疗过,如果心肌梗塞控制住,脑栓塞也没再恶化,能苏醒过来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不过,谁也没有这个把握。”
我们真的不知道贾主任还化疗过,瞧她的身板壮壮的,原来是纸老虎,可怜她这一回是逃不过鬼门关了
“请你们尽最大努力,钱不是问题,需要多少就花多少!”
主任医师抬起头,疑惑地盯着甘霖老板,问道: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们的院长,我为她负全责?”
主任医师赞许地点点头说道:
“我们会尽力的。”
主任医师不想多说,忙他的事去了。我们无能为力,只好离开了。谭姨一出门泪水就大量地涌现出来了,令我们更加伤心。来到楼下,甘霖老板递给甘兴一张银行卡,叫他去住院部收费处刷下五万元留着。但愿用金钱化解一切的甘霖老板,能加上他的报答之心,化解贾主任的人生大坎。
回到诊室己经三点多钟了,有几个病人等着,都是人流打胎“杀人”的事,定在明日“行刑”做手术。从贾主任的重症室出来,对妇产科的活儿的看法都变形了,总和死人联想在一块儿,觉得自己好像是拿鬼斧大刀的刽子手,咔嚓咔嚓,一个一个人头落地,血哗哗地流到地上。剩下的几个妇科病人,诊断也因此就漫不经心了,草草问一问,就开单做化验。我从眼角发现,有一位衣着与气质迥然不同的大龄青年,没有跟其他人坐在候诊椅上,而是站在门槛内的右边,冷冷地看着一个个病人坐到我面前的凳子上,明显有一种清高孤傲耻于与人为伍的气韵。这种人在大学里尤其在研究所里常常可以看到,但在我们这种民营门诊部里却希罕得像外星人。我本想叫她先来就诊,奈何今天太迟上班让病人等急了,一个个都有不悦之色,便不敢多说。后来我发现她根本不着急,似乎有意礼让别人,不觉深受感动,今天到底还有同情底层群体的人。
赵云回诊室来了,我有了帮手,很快就把病人打发完了。我抬头向大龄青年歉意一笑,说道:
“对不起,我去看望一位同事,耽误了时间,让你久等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
“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赵云也看出这位病人与众不同,判断是一条大鱼,因此格外热情,探寻身份盘问家景的性格惯性使她的问话太直太露,竟没有响应我的“切勿操之过急”暗示。病人也是直率之人抑或目中无人,又微微挑一下嘴角说道:
“我是有公费医疗的人,我没有去公办医院而来你们小门诊部自费看病,那么你们问的姓名、年龄、单位都会是假的,只有性别是真的。明白吗?”
哦!我明白了,而且明白她可能为何事而来,甚至明白刚才对她“礼让别人”的评价仅仅是我的心地善良而已。
“那总得有个姓名呀?”小赵不满地说道。“不然病历怎么写呢?”
“你就写李虹吧。三十岁,汉族,本人成份学生,家庭成份贫农,自由职业。够了吧?”
赵云的探寻盘问不仅第一回碰壁而且碰出血碰得头昏目眩来了,病人脸上虽然风平浪静,但回答的内容与语气却表明她心中有一片喧啸的海洋。我赶紧打圆场,先让笑容堆上眉宇与嘴角,而后绵里藏针地说道:
“对不起,我们小赵刚来工作说话欠妥,请原谅,不过她也是按规定办事,因为我们这里常来一些人要打胎流产什么的,没有经过男方同意,结果后来吵上门来了,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们内部有规定,能问清楚一定要问清楚。”
赵云听了我的话,更感到有理和委屈,一脸“竖子不足与谋”的神色,继而起身离去。她有这种小脾气,我都尽量包容她。
病人看了赵云离去,也有不屑之色,对我说道:
“我怎么倒是听说,你们这儿不分青红皂白,只要交钱,就能满足要求呢?”
看来是有所了解而来,她说的没错。我讲的“内部有规定”纯属临时变通之说;但我不能输得太惨,这样的病人我头一回遇到。我笑了笑,说道:
“那要看是什么病。”
“你是李萍萍医生吧?我可是奔着你的口碑而来!”
“哦?是吗?谢谢你的信任!”
这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不知不觉中气氛便和谐起来了。
“李医生,台湾作家三毛有一首诗叫《橄揽树》,也是一支名曲,每当唱到‘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我就特别伤心,流下泪水,不知你有否同感?”
真是“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我喜欢《橄揽树》,独自吟唱,我也会唱得秋风里,立尽夕阳,肠断天涯。
我们的心瞬间贴近了。
“这么说,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是的,李医生,所以我直说吧,我是来打胎的。”
我已经估计到,这个神秘女人,决非性病患者,肯定是来人流的,只有这两种原因,她才会弃可以报销的公费医疗,而慕名来找我李萍萍。
“我亲自给你做,你放心吧!”
“我的男友不会来吵闹的,你也放心!”她把一口怨气分成几段悄悄叹出来,但是瞒不过我的眼睛,因为我也常常不得不这样叹气。“李医生,我有一个朋友是你的病人,她有严重的洁癖,连我都不能用她的唇膏坐她的床铺,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正想怎么死法,既不引人注意,又干净利落,你亲自登门治好了她的病。她很信任你,所以我也信得过你。”
人说得是令中符的前妻。令妻有严重洁癖,这我倒不知道。也许正是她有严重洁癖,所以认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所以讳疾忌医,所以视令中符如死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