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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可以选择,一经选择了之后便成了木偶,不是你自己想做什么而是别人想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而别人想做什么你照样得去做什么。
在济世门诊部,我落下一种不治之症:每当暗夜独处时,总觉得
视野之外有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瞪着我,偶而还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啼叫。我知道,那是我杀死的一条条生命索魂来了……
我曾经对卓杰然医生说过,你们的科都在救人,只有我们妇产科在杀人。他当时想了半天,笑了。
人流堕胎、剖宫刮宫,往啼哭的婴儿头部打死亡针,在鲜血和惨叫中捱过半年多,我为此逃离了人间地狱,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穿着白大褂,吊着听诊器,拿着圆珠笔,给病人看病开药。我确实也度过一段干干净净的日子,但既然是以妇产科为主的门诊部,不管叫水一方还是土一方石一方,你都必须把女婴从母胎里掏出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叫时就叫她死去。
我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我不能主宰自己。
我落下的不治之症只能越来越严重。
我的双手又不得不沾染鲜血。上午,来了一个孕妇。她叫朱牡丹,二十五岁,妊娠七个月,B超是女胎。她是货真价实的A市最偏僻的江山县人,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女孩。她们那里至今很封建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女人没有生一个男孩子为丈夫传宗接待,就没有尽好妇道,一辈子被人歧视很难立足乡里。有专门生女孩的妇女不得不私通专门生男孩的壮汉,期望以假乱真好抬头做人。朱牡丹的跟着来的男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典型的农民外貌,却已经是新兴阶层的人,开了两家工厂一个小卖部。他说他妻子像猪母一样,生倒是很会生,一年一个已经引产两个了,就是肚子里一窝草尽是不能做种的女娃子。
赵云把朱牡丹带进检查室看了看,说有盆腔炎症,我也进去看了看,确实有炎症存在,还比较严重。
说话中,我已经晓得,这无疑是“劫富济贫”的对象。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有这么严重的妇科炎症呢?唉呀,你这个人呀,太不注意保养自己了!”我以关心的口吻说道,一下子就能搏取信任和注意,其实我今天说的也并没错到哪儿去。“孩子七个月大了,有严盆腔炎引产容易大出血,一旦大出血就有生命危险了。因此应该先消炎,后引产,才能保证不出什么危险。”
“不消炎以后也生不出孩子呀!”赵云赶紧帮助我做“沟通”工作。“就好比一片土地上堆满垃圾,石子呀水泥呀破铜烂铁呀,还能企望长出五谷庄稼吗?子宫附件有炎症,受精卵好好的也无法在子宫里着床呀,不消炎怎么行呢?而且有可能影响生男生女,人体细胞里的第对染色体就是决定胎儿性别的,男性y,女性是,虽然说科学家还没有研究出来,炎症会不会影响y的组合,但也没有说就不会影响呀,大哥你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我听得明白!”
我却是听不明白,我不明白是因为我从未听说过。但我明白自己深感震撼。三国英雄赵云,万马军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我们水一方妇产科的赵云,降服人心只用三言两语,也生生比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利索快捷多了。
“治!你说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钱么?不要紧!生不出儿子留着钱有何用?”朱牡丹的男人说得很干脆。“用好药,用外国药,治就要治断根!”
想起我身边的打工同事们,就靠我们妇产科完成营业额发奖金哩,我的大笔力透纸背:B超肝、胆、脾、肾、子宫附件,80元;肝、肾功能,血常规,尿常规,两对半,00元;引产手术费500元;波姆光三天,术后止血消炎针,1788元。这是今天先开的检查治疗费。
七个月的引产手术听起来很危险,其实操作起来并不太复杂。我用穿刺针把4毫升利凡诺注射到朱牡丹的羊膜腔,又给她挂上葡萄糖和盐水,4小时后再往她的产道里塞进米索前列醇粒,一个小时后她就会出现宫缩,再过个至5个小时,胎儿就能娩出来了。
按正规操作是不必往**塞米索前列醇的,但仅靠利凡诺多半要等到48小时产妇才能分娩,水一方门诊部妇产科偏重妇科,产床便只有三张,为提高使用率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第二天傍晚,朱牡丹又哭又嚎生下一个女婴,小猫似地哭得人抓心,我叫赵云给女婴注射1支安定,这个红赤粉嫩的不幸女婴抽搐几下就没有声息了。
我又沾血了,我又杀死一个人,向我索魂的队伍里又多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眼,一个啼哭无泪的厉鬼!
这一次的朱牡丹的引产,使我发现,我永远是木偶,我无法改变自己,除非我还回原单位去受贫穷!济世门诊部以产科为主,设备简陋,“南郭医生”,草菅人命,但明码实价,水一方门诊部,设备齐全,都是名医高手,但也是宰人高手。穷苦人怕花钱,只有去“济世”,有钱人怕死,当然喜欢“水一方”,。而我李萍萍,离开杀人的地方,来到宰人的地方,孙猴子到底还是没有翻出“五指山”去。今天是宰人之后又杀人,堪谓十恶不赦了,天公是不会宽恕我了!我希望明日来个穷人,让我有赎罪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天公一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今晚轮到我值夜班到十二点钟。贾主任是从不值夜班的,所以值夜班任务就由我们三个诊室承担。
夜幕刚从大海那边拉了过来,门口保安突然上楼喊道:
“李医生,有个女孩昏倒在墙角,救不救?”
“当然要救喽,这还用说?”
我跟在保安身后跑下楼来。
门口左边墙脚下,一个瘦瘦的女孩趴倒在水泥地上,粉红色上衣蓝裤子,黑色长发披散着像一滩化开的浓墨。一只挂着加菲猫的紫色人造革小手袋还抓在手里。
“来,快把她扶起来!”
我和保安架着女孩来到一楼左边的观察室。
赵云一边用白嫩嫩的手掌扇着鼻子一边说道:
“这女孩有点面熟,以前好像是贾主任的病人,还没死吧?”
保安把女孩披散在脸上的长发撩拨到一旁,用手指头试试鼻息,说道:
“死不了。奇怪,这人身上怎么有一股味?是不是神经失常到处乱睡的乞丐呢?不像呀,洗一洗还很漂亮的。”
“那你把她带回去喽!”赵云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白捡一个美娇妻,说不定还是哪个船王赌王的万金小姐迷路生病了呢?”
“真的很漂亮嘛!”年青保安是乡下人,憨厚爽直,实话实说:“比你小赵输不到哪里去哦!”
“那好哇,我要是你,真的捡回去洗一洗哪!”赵云用保安的话讥诮他。
“她又不是你!”保安也不让人,耍起贫嘴也足见其不正经的一面。“到时她又不肯了我找你呀?”
赵云没心没肺还想说什么,我及时制止她的欲望,说道:
“赶快给她量血压,可能是病了饿了或者低血糖,再打10%葡萄糖加维生素C、辅酶A、三磷酸腺苷,最后静推50%葡萄糖100毫升。”
我把病人的那一只紫色小手包拿过来,我必须了解她这个人的情况。忽然听见赵云叫起来:
“李医生,我记起来了,这家伙确实是贾主任的病人!”
“哦,是么,那更应该抢救!”
赵云抬起头来,对着年青保安说道: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洗不干净的!”
保安不知是生赵云的气,抑或真的感到失望了,走出观察室。
我忽然感到自己白做了半辈子妇产科医生,还不如超市的那一位收银员,她能闻出我身上的来苏水气味断定我是医生。这是深入皮下的职业气味。这个病人身上的那一股气味早该让我判断出她是什么人了,我厌恶地将加菲猫手提包扔到一旁。
赵云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观察室门口,悄声告诉我:
“这肯定是一个穷小姐,连香水都没有!李医生,怎么样,把针拔了吧?”
“这样不好,还是应该救活她!”
赵云撅着嘴巴,拿过加菲猫手袋打开,往桌面上一扣,化妆盒、纸巾、口红、钥匙、两条绿箭牌口香糖,仅此而已。
“钱呢?这个娘儿,把钱放到哪儿了?”
会不会放在她身上呢?小姐总是把钱放在鞋底和胸罩里,有的还放在内裤头里,我亲眼看见定期来妇产科“消毒”的小姐从那里掏出钱来。我把桌面上的化妆盒等东西装进她的加菲猫手袋里,又和赵云翻她的衣袋。只有两只裤袋,空空如也,裤头上、半高鞋皮鞋和胸罩里连一张零票都不见,这就是说,此女真正是身无分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