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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这病有多久了,病前身体如何。何宛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她说四年前在老家,脸儿总是红扑扑的,能挑一百二十多斤,以后来城里做工,天天加班,一加就是到半夜一两点,乱七八糟的病就来了,真怕这样越病越重,家里两个儿女都在上初中哩。
何宛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我只得又重复问她,啥时得的病,开始什么症状,考虑到会不会是计生上环移位,又问她啥时上环,不料一旁的尹秋霜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插话道:
“何宛,你的病情我看很严重了,必须做化验和做B超,才会知道出了什么毛病!”
我只能立即附和,说道:
“查一查,化验白带看看,再做一个B超检查吧。”
尹秋霜已经挪过化验单子,刷刷刷写了几张,然后推到我脸前,我一看,有白带常规、支原体衣原体培养,淋球菌检查、B超、电子**镜、宫颈刮片。我在医师签名处一一写下李萍萍的大名,一边写一边计算,B超50元,白带常规10元,支原体衣原体培养180元,宫颈刮片00元,淋球菌检查80元,电子**镜10元,单是这几项检查就要660元。
“医生,我的病严重不严重?”何宛盯着那一迭单子,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严重,宫颈糜烂了,一会儿做电子**镜,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尹秋霜说罢又加了一句:“搞不好有癌变危险的!”
惊心动魄的一句话,何宛脸色更加腊黄了,像抽走脊梁骨似的,腰弯了,人刹时矮了半截。
尹秋霜站起身来,脸无表情,对何宛说道:
“我带你去交钱,要不你得等半天。”
“要交多少钱?”
“今天预交000元吧。”尹秋霜答道。
“要那么多呀?我没那么多呀!”
“那你先把这些检查费交了吧,检查了才能看病,看了病才能开药,吃药了病才会一天天减轻。”尹秋霜又说道:“你这病不是一两天三四天可以治好的,拖了这么重才来,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啦?”
尹秋霜有表情了,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何宛看她一眼还想说什么,尹秋霜已经打开手术室房门,叫她赶快进去取白带了。
尹秋霜这人看来很勤快很干练,她做我的助手我肯定轻松多了,至于表情与态度,年轻人嘛,我可以忽略不计,想想,便感到一些安慰。
取了白带,尹秋霜又急急带着何宛到一楼大厅去交费了。
大抵半个钟头时间,尹秋霜就带着何宛上楼来了。何宛身后跟着一位黑黑壮壮的汉子,头额上还冒着汗,可能刚刚赶到吧,他一路做着何宛的思想工作:
“治就要治断根,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治治停停没个了结,花的钱加起来更多。”
何宛的脸阴云密布,抹得出水来,低着头没有吭声。
走进诊室,汉子认准我是医生,又嗡声嗡气地对我说道:
“她的病不是三五个月,我就老怕老怕的,要是有啥好歹,上有老下有小,可怎么办呀?医生,你说实话,她会不会是什么绝症呀?”
何宛拉扯一下丈夫的手臂安慰他:
“唉呀,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乱说。”
但是,何宛的泪水已经先自淌下来了。我猜想,尹秋霜肯定在楼下交钱的时候,又往夫妻俩心里下了刀子。我于心不忍,当着尹秋霜的面安慰何宛夫妻俩:
“你们别紧张,应该不会那么严重。我来给你做电子**镜,你家先生也进来吧不要紧,可以通过液晶屏幕看看。”
夫妻俩忐忑不安地跟着我走进手术室。
我让何宛躺好,开始操作,男人站在我身后,我分明听见他沉重的呼吸。
何宛的病情确实严重,子宫颈已经烂成一团腐肉,连宫颈口都生了两颗巴氏囊肿,她必须在消炎后做子宫颈糜烂修复术,才能避免更加严重的后果。
我心里安宁下来了。虽说医生对患者“病情严重”哪怕有一点点高兴都很缺德,但我确实有卸下重负的轻松之感,因为我毕竟没有坑骗患者和过度检查的过错。至于检查费太高昂,我实在无能为力,我们同是给老板干活的弱势个体,不同的仅仅为我是医生你是病人而已,本质上都是打工一族,我们的主观能动性比任何人都太小太小,必须沿着老板规划出来的线路走,所以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原谅。
我把图像定格在液晶屏幕上,请何宛的丈夫详细看,一边为他做简单的解释。男人看得糊里糊涂听得糊里糊涂,但害怕紧张却是清清楚楚的,最后还是恐惧地问道:
“是不是癌症?”
医生从来不说绝对的话,我摇着头回答道:
“目前看来,应该不是。”
“以后会不会呢?”
我知道病人以及家属的心理,此刻医生在他们眼里是神仙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可能会不听神仙的话不听皇帝的圣旨不听至高无上的权威的理论,但绝对不敢不听医生的话,因为生命对他们是最重要最宝贵最希罕的容不得半点忽视。何宛的丈夫钻进胡同了,最怕妻子癌症,想让我拯救他,我此刻的话对他一言九鼎。我正想用一句什么中庸之道的话,既可给他一颗定心丸也给自己对疾病的判断留有余地,就听身后的尹秋霜说道:
“你这个人傻不傻呀?还用问吗?宫颈糜烂引发宫颈癌变的,有百之三十以上!”
眼下这个的最新比率我倒没有特别去关注过,但百分之三十无疑是夸张了。无论是怎样善良耿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能说不同意见的,即便想说也得留待以后说。
“治吧!”我说。
手术床上的何宛说话了:
“医生,要很多钱吗?”
“也得治呀!”我不敢正面回答。“越早越好!”
男人重重叹息一声,说道:
“治!”
一个字的回答最有力,像子弹打在钢板上只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似的。
我扶何宛从床上坐起身子来,把电子**镜的探头和电线整理好,又去卫生间洗了手。回到座位上,尹秋霜已经开好处方等我签字了。患者及其家属就是到公办医院也常常可以看到,医生带着实习生和研究生看病,大都是医生问话实习生研究生记录或开单,所以对眼前的助手替医生开处方习也以为常,不会生出任何怀疑。
我看见尹秋霜处方上写着:
盆疗0分钟
波姆光8分钟
腹部短波0分钟
何宛夫妻俩不知我们写什么字,凝神屏息看着我们,犹如在法院聆听法官判决的被告似的,很令我同情。他们不知道,尹秋霜这张处方上的含金量依次是80元、9元、594元,还没有开列口服药和注射消炎静脉针哩,仅仅做这三项理疗就要166元。他们能接受吗?会说出什么话吗?要是拍案而起大骂我们坑诈病人怎么办呢?我的心里一时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何宛的双手指甲满是黑黑的污垢,她老公乱蓬蓬的头发很久没洗了,一目了然的贫穷潦倒。这166元加上刚来时开的检查费660元,一共是196元,与尹秋霜叫何宛今天预交的000元差不了多少。这才是第一天看病哩,第一天就要砸进来夫妻俩的全月收入,他们会心甘情愿吗?即便今天能揪心扯肝地交了,回去后谁能保证不会愈想愈后悔呢?他们还会来吗?水一方门诊部要求每一个患者的复诊时间是十天至二十天,我怎么能完成呢?若是无法完成必须在多少天内滚蛋呢?难道我李萍萍上班第一天就得为日后的去路忧心如焚?
这一刹那间,我心脏部位有一阵压轧般的疼痛。
我想起心绞痛症状,顿时出了一身大汗,来得太早太早了吧?
幸好,就那么一瞬间,我才放下心来。
也许,我太小看了何宛这对打工夫妻了,这回他们没有说任何不满的话,也没有哭穷,只是相视一眼,男的从桌上抓起处方单子,女的跟在后面,走了。这一回尹秋霜用不着亲自领着他们,而是叫护士赵云带着,到楼下交款和做盆疗去了。
他们走后,尹秋霜以半是开导半是责备的口吻对我说道:
“李医生,你必须让他们明白,她的病情很严重,不赶紧治疗就来不及了,特别要指出癌变的可能是存在的。你替她想想,她才三十八岁,两个孩子还小,还有老人要她抚养哩,她敢死吗?她有死的资格吗?砸锅卖铁不吃不喝她也得先治病呀!”
我没有吭声,我没有吭声不是因为我没有话说,而是因为我的话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担心,何宛不会再来了,如此昂贵的理疗费用她肯定支撑不了几天,反倒误了她治病,延误下去,癌变的可能就不只是一句吓人的话了。我心里搁不了问号,它像一只铁钩子似地搭在我的胸膛里,便以虚心学习的语气向我的助手尹秋霜请教:
“你说,今天一下子开出近两千元的单子,她何宛真的还会坚持把病治好吗?”
“当然会!”
“但愿。”
“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不是,我是替她担心。”
“唉,你担什么心呀?”尹秋霜瞪着我看,那目光没有温度,像看一尊冰冷的雕塑似的。稍顷,她才又说道:“你刚出来没多久吧?很不了解甘老板他们的生意经,老板认为蝼蚁尚惜生命,一个大活人还不如蝼蚁吗?哪一位打工仔打工女,不把生命放在头等位置上呢?不会留点钱放在身边应急?不怕真的有一天病倒死掉了?老板说,她们的钱大部份被他们的农民哥儿们赚去了,米呀粮呀油呀菜呀,有一部份被她们的工人兄弟赚去了,衣服呀鞋子呀日用品呀,剩下一小部份等着头痛耳热用,我们就赚这一小份钱。”
可这一小份也实在太大了,有许多病根本不必用那么多钱!
可是,你李萍萍说不必就不必啦?你以为你是谁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