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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渐行渐远,肖紫晨也陷入了思考。她叫住六姐,其实并不想说服她,只想探探她的口风,估摸一下自己在六姐心里的地位。很显然,六姐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看来她确实是接了份苦差啊,有主母之名,却无主母之实。
不行,她还要再去问问七姐,看看七姐又是怎样的态度。
七姐的家已是一片狼藉,他们家的房子颇大,一层一个大客厅,周围六间大房间。二楼外围是呈十字形交错坐落的四座阁楼,每座阁楼又分两屋。中间又是一间大客厅。三楼最简单,仅一座阁楼,两个房间而已。
肖紫晨边走边看,视线所过之处,没有一样摆放工整的家具,装饰用的瓷瓶花雕之类则统统碎裂,大大小小的碎片散了一地。七姐夫妻是在一楼跟二楼的楼梯中段被堵上的,不知道二楼以上的房间有没有遭到破坏。
仆人们早已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地上只有两个不断呻吟着的可怜人。李三坡五官浮肿,肥厚充血的嘴唇与额上的两个大包尤其扎眼。他浑身湿透,脸上布满血渍,眼神呆滞的斜躺在墙角,手脚无规律的轻轻颤动,显然多处肌肉被打到痉挛。
七姐情况要好的多,除了鼻子流血外,看不出有其他外伤。见到肖紫晨来,七姐往旁边靠了靠,让出足够肖紫晨坐下的空间,她指指自己丈夫,哑着嗓子问道,“他还好吗?”
肖紫晨轻轻拍了拍李三坡的脸,唤起他的注意,那厢眼珠子转过来冲着七姐瞄了瞄,哼哼道,“手没断,脚也没断,死不了。”
丈夫没事,七姐放了心,眼泪也就再止不住的落下来,“他们把他打晕了,又用水泼醒,本来肖锋还要往他身上撒盐的……呜呜,呜呜呜呜……”
“七姐呀,”肖紫晨叹息一声,语重心长的道,“好好的姐妹闹成这样,值得吗?”
七姐摸了把眼泪,幽幽道,“当然不值了,谁知道他们那么狠心。”
“那么,不如……”
“不如什么?”不等肖紫晨说完,七姐已接过话来,“不如算了吗?说的轻巧,把我丈夫打成这样,就算了,不行,我要去报官!那对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要告得他们充军发配!”
“七姐啊,你冷静冷静,家务事官府是不管的。”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挨打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冷静了!”七姐忽然叫了起来。
“你要是没有去招惹人家,人家干吗要来打你。真是的,就会说别人,也不瞧瞧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缺德事。”说话的是景缘,这丫头挖苦起人来可是毫不留情。
肖紫晨瞪了景缘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景缘冷笑一声,蹲下来查看李三坡的伤势,不再理会他们。肖紫晨正想劝劝七姐,让她不要往心里去,那厢已经发作起来。不过让她预想不到的是,七姐发作的对象不是景缘,而是她肖紫晨。
“我们家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七姐第一句话就把责任全推给了她。“你这个丧门星,自打你嫁过来,家里就没出过好事。还好意思称什么名门出身,大家闺秀,还知书达礼?瞧瞧你,瞧瞧你,你会管家吗?你除了吟诗放屁给人白眼,你还会什么?”
“我……”肖紫晨想反驳来着,可无从说起啊,这些记忆中的空白片段真是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过好歹得到一点线索了,刚刚的六姐现在的七姐,她们都提到了相同的事情,这么看来,家里人那么讨厌她跟吟诗做学问是有一定关联的。
七姐话匣子开了头,洪水似的越发泛滥起来。又道,“我当初瞧着你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还以为你很会交朋友,很会讲道理呢,你都会什么啊你,你会个屁啊!当初我爹说,咱们是生意人,地位本来就低,更别说是忽然暴富的生意人,简称暴发户。外头有权的瞧不起咱们,觉得咱没文化没档次没地位,外头没权的也瞧不起咱们,认为咱再富骨子里也还是跟他们一样,是那没出息的乡巴佬。这我能理解,仇富吗,穷人家最好的不就是这个?我穷的时候,也仇富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肖紫晨反驳道,“穷人仇富肯定只是少数。”
七姐不理她,继续数落,“我爹说了,有机会的话,要娶个官家小姐回来管家就好了,大家都跟她学学礼数,学学和气,学学做人的道理。俗话说的好,礼多人不怪,和气能生财,有理走遍天下嘛。我爹的话肯定是没错的,错的是你,早知道你爹徇私舞弊,就该料到你也不是什么好货。果然喏,我大哥娶你回来,别的啥也没见你做,整天就听你哭诉你爹如何如何冤枉,要我们拿钱给你进京告状,还你爹一个清白。这种昏话,你说个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天天说,月月说,一说说半年,你脑子咋长的?”
肖紫晨哑口无言,七姐不说她想不起,七姐一说她就有印象了。
她记忆里确实有这段来着,她爹雪尚方好像跟景缘的爹一样,都是巨贪。不过雪尚方的命运要好过景缘她爹,自己自裁,没让人把头砍了去。看来没完没了的唠叨诉苦这又是一项家里人讨厌雪紫晨的另一个原因。
“哟活,今儿没见你大呼小叫的反驳哈,”七姐拍拍她的肩,“你那吊果然没白上啊,现在你也想通了吧,你爹啊,那就是个大混蛋,你啊,也就是一个小混蛋。你还办什么诗会,办你个姥姥,把咱家的脸都丢尽了!”
“嗨,我说你,怎么说话的!心里不痛快找六姐去啊,把气撒我姐身上算什么本事。”景缘不干了,继续让她说下去,她怕肖紫晨又要去寻死。
肖紫晨道,“景缘,没事的,让她接着说吧。”吟诗会,她记住了,以后要从这里查起。
七姐咧嘴一笑,赞许似的点了点头,“阿紫,我有一年多没叫你阿紫了吧,那时候我觉得叫大嫂太生分,就叫你阿紫,我娘也跟着我叫你阿紫,大家伙儿都叫你阿紫,你那时候乐呵的吧?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你,都跟你亲亲热热的。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叫了吗,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睬你了吗?因为你是个大废物呗,叫你一声大嫂,都是碍着风哥的面子了。说起风哥,他离家十一个月了吧,还有一个月,娘就可以替天行道,将你扫地出门,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呀!”
“呸!”景缘在边上响响亮亮的吐了口唾沫,“七姐,话别说得那么满,你怎么就知道我姐没能耐撑过一年呢?”
“景缘,你说的对,话不该说的太满,”七姐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你姐姐是个废物,你却是个人才,当初风哥娶的要是你,咱们家铁定不是现在这样,你多聪明,你多横啊,你才像个官家小姐的样子,够泼辣,够狠毒,你管家,大家肯定服,本来风哥好像收了你来的,是你自己不干的,否则,再过个两年,”她指指肖紫晨,“你再让风哥把这个废物休了,自己当正室,多风光啊,凭你的手段,风哥那色鬼是绝不敢娶小妾的,多好,不是么?”
“是你个头啊!”景缘手下用劲,捏得李三坡一阵鬼叫,“再说我姐的坏话,我拆了这戏子的胳膊。”
“好好,我不说她坏话了,我说实话,”七姐将目光重新对准肖紫晨,“大嫂,你也别瞎忙了,现在才忙活,晚了,再说你也没那能耐不是么?实话告诉你吧,这个家我分定了。我知道六姐跟你说了什么,没有她,我的生意做不成呗。真好笑,没有她,我就不会找别人吗?没有我去华亭联络洋人,谁会把香水拿给她卖啊。”
她捏了捏脖子,眼睛左右瞄瞄,最后对准了肖锋盛水的那个桶,也不管脏不脏,提溜着就喝了两口桶底的剩水,嗓子舒服了,她又继续道,“六姐那个白眼狼,以前她对我多好啊,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一份,什么好玩的也都给我一份,所以我也对她好。当初问她借钱的时候,我没说借,也没说合伙,我就想着吧,要是赚了,那就大家一起赚,要是亏了,那就当我借她的,等我找到其他生意赚了钱,再还给她就是了。”
“那时候他们两口子给人骗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们怎么能把责任怪在我头上呢,好像没帮我,他们就不会给人骗了似的,我就不高兴他们那么想。但我也没说她的不对呀,老实说,我那店一个月也能赚个万把两,分他们五千,我还有五千,一千上贡给家里,我们两口子还有四千,怎么花都是花不完的。可我就是不高兴他们两口子老是一副老子功劳最大,没我们就没这个店的样子。”
“还有啊,肖锋那小子,也是个混账,他才七岁时我就听见他怂恿他爹把店独吞了。徐敢那憨货说他绝没那意思,谁信呢,看他们疼肖锋疼得恨不得塞到肚子里再怀他十几年的样,我就知道没好事。从此以后,我就注意到他们家了,从前他们还知道收敛,知道自己在干见不得人的事,不明显,现在就是明目张胆了。六姐还想学洋人的话,咱们家兄弟姐妹八个,就数她脑筋最笨,大字都只认识几十个,能学得会吗?徐敢就不要说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肖锋跟她娘一样没出息。他们想抢了我的代理,断了我的财路,哼,门都没有!”
“我这个人,谁对我好,我也对谁好,谁对我不好,我也不会贴上去。我在这个家呆得腻味了,却还要每月上贡两成的收入,凭什么呀,凭什么呀?”七姐的罗嗦埋怨到了高潮,扯着那早已喊哑了的嗓子,豪气冲天的吼起来,“我告诉你,这个家我是分定了,谁都别想再占我的便宜,再从我这捞走一个铜子!李三坡,你说是不是?”
“是啊!”李三坡也吼道,他伤的蛮重,喊完就呼呼的猛喘起气来,喘完灵机一动,尖着嗓子又唱了起来,“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
七姐听见,也随着他一起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俩一条心。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妹有心,得呀得郎有情,就好象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我俩心相印。”
唱到最后,夫妻俩同声大笑,七姐爬过去,抱起李三坡的脸狠亲一口,抑郁的气氛一扫而空。七姐拍拍肖紫晨的肩膀,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也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好好过完在咱家的最后一个月。到时候我娘看你老实,一高兴的话,说不定休书也写好看一点,还能准你带个百把两银子出门呢。记得啊,千万别再上吊啦,不吉利呀。”
一个月,一个月,肖紫晨不止一次的听到周围的人说一个月,都说一个月后要把她赶出家门,可一个月这时间代表了什么,家里人又凭什么把她赶出家门,肖紫晨对此完全没有头绪,她忍不住问七姐,“为什么再过一个月,我就必须离家呢?”
“是被休掉,然后赶出家门,可不是离家!”七姐校正了她的说法,看肖紫晨好像真的不懂,她这才问道,“你上吊上糊涂忘了吗,要不是这个,你能上吊吗?咱们家好吃好喝的,能把人养得上吊啦?看你是真的忘了,七姐我就提点提点你吧,按照天朝律例,丈夫离家在外超过一年,而媳妇儿在家没能好好孝顺公婆的,公婆有权利代替儿子休妻,这下,你想起来了吧?!”
万恶的旧社会,这什么白痴鸟律法啊,她当然没想起来,不过她听明白了,原来一个月指的是这个。
七姐洋洋得意的看着陷入思考的肖紫晨,眼睛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嘲讽。肖紫晨余光扫到她表情的异样,抬眼一看,已知道了她的想法。
“七姐,”肖紫晨冷不丁的问道,“如果我现在拿出二十万两赞助你的胭脂店,你能放过六姐,继续与她合作吗?”
“二十万?”一听到大把的银子,七姐眼睛里立刻冒出绿光,短暂的思考后,她在心里理清楚了各项利益关系,又道,“二十万全算我的股,我就饶了她!可问题是,你有这么多银子么?”
“七姐,六姐跟你的感情,就只值二十万么?”肖紫晨不屑的反讽道,“七姐,你太短视了。咱家那么多银子你视而不见,偏偏就看中眼前的那么点蝇头小利。真不敢想象,你会是个月入万两的大掌柜。”
“你放屁,”七姐叫了起来,“什么叫蝇头小利!一个月一万那是蝇头小利?你不知道现在生意有多难做,除了法兰西商人,天朝还有许多英格兰商人,西班牙商人,他们都有各自的代理,都在瓜分老娘的生意!以前两家人每月都能各赚一万,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现在少了一半,六姐她本来就不是做胭脂生意的料,我当然不能再接着做滥好人了!”
“一千万跟一万比,就是蝇头小利。”肖紫晨坚定的道。
“那家里的钱,都是娘管着的,她说过的,那是咱爹打下来的基业,是咱家在金陵立足的根本,一分都不能动!”七姐完全沉不住气了,也顾不得喉咙火辣辣的痛,沙哑的吼道,“你凭什么教训我啊,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啊!你是谁呀你!”
肖紫晨平静的道,“我是肖家的主母!”
“咳咳咳咳咳……”正要猛烈反驳的七姐忽然被一口气噎住了话头,猛烈的咳嗽起来。顺了顺气,她忽然又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你是主母?你管家么?你是主母,你管账么?你有一年没摸过账本,有大半年没去过老姜那里问过事了吧?你管家,上吊上糊涂了吧你,管家,你管个麻花!”
扑哧一声,肖紫晨笑了,她看了景缘一眼,向她招招手,愉快的道,“景缘走了。”
景缘哎了一声,两步就从李三坡那跳过来,挽住了肖紫晨的胳膊。
“我说你,你笑什么?”七姐纳闷了,她明明是狠狠讽刺了肖紫晨一顿才对,怎么肖紫晨会这么开心呢?
肖紫晨不是开心,肖紫晨是在嘲笑。
生意难做,七姐这财迷不是想着怎么样发展自己的产业,而是忙着断了自家人的活路。
六姐夫妻确实不善甜言蜜语推销商品,也不善于跟贵妇小姐打交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也较七姐夫妻老土许多,应该是不善于捕捉时尚潮流的人。
七姐觉得他们夫妻对胭脂生意不在行,是两个拖油瓶,所以想找借口拆伙,顺便分家,这样她就再不用向家里贡献银子。这就是他们两家问题的结症。
这是一个主要关于银子的家庭矛盾,而不是家庭仇恨,还算好,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真正的大问题。这是肖紫晨的第一个收获。
肖紫晨的第二个收获就是,她也知道了自己应该从哪里着手找回做主母的尊严。老姜,印象中他好像是肖家的一个老管事啊。好!明天就去他那里问问事,可能的话再顺便看看账本,她也该抓紧时间干点实事,迈出改变雪紫晨无能形象的第一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