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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先一步前去报讯,秦疏由青衣小太监扶下马车。
近处暮色四合,景致都有些模糊。远处飞檐斗拱之下,却是一片灯影辉映,人影绰绰。
他记忆里似乎有这样的情形,那还是未离开泽国之时,端王将他接至宴会上,第一次以禁脔的身份在人前露面。
按说青帝应当不会这么无聊才对。可他捉摸不透青帝的意思。站在青石铺不的石径上,不由得心生惶恐。虽知道若龙座上那人有心戏弄自己,自己横竖也躲不过去。却仍不想走近。
虽有人围在身边,他却如同孤身置于荒野,苍惶间茫然四顾,不自该何去何从,如何自处。
如意去不多时,一阵风似的奔来一人,眨眼间来到面前。
易缜将他从小太监手里抢过来,那小太监显然是认得燕淄侯的,十分识趣地退到一旁,并不朝这边张望,
易缜的神情惊疑不定,凶恶地瞪着他左瞧右瞧,见看上去那儿都好端端的,这才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来了?”
见他似乎一样毫不知情,秦疏更不知是究竟怎么回事。不安之余,唯有垂下眼去轻声道:“圣上要我来的。”
“圣上?他让你来干什么?”易缜盯着他看了半天,人都到了这里,也不可能立即把他再送回去,最终想一想,还是泄了气,只是小声嘀咕几句,接着又担心道。“一路上可还好?累么?”他一边说,习惯成自然的就想往他身上摸去。没等伸到他肚子上,秦疏就已经抓住了他那只不老实的手。
易缜吃了一惊,这才想起不妥讪讪地道:“我这不是担心你么……”他心里却暗暗有些偷笑,手被秦疏捉住的感觉挺好,既然秦疏不放开,他也就乐得装聋作哑,才不会主动把手抽回去。稍稍一顿,他反过来牵住秦疏:“别站在这儿,过去坐吧。”
秦疏朝灯火通明处看一眼,又扭过脸来看看易缜。暮色低沉,他的脸在一片昏暗中,显出一种白玉般的洁净。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一双眼睛里却是幽幽的黑。
易缜心里微微一动,这才觉出他的手实在是冰凉,还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心细看,再才瞧出他眼里藏着的小小的恐惧,再微妙的,他去看不出来了。
“我们到水榭里坐坐,那头清静些。”他心里有些顿悟,隐约猜天秦疏大约是不愿意在人前露面,他在这样的场合下出现,想必免不了一场尴尬,总会有好事的过来来氨基。易缜想一想那情形,心里也隐隐有些不痛快。“只不过晚些时候,青帝那儿总得去见一见的。”
秦疏闻语已是出乎意料,本没想过青帝那儿也能置之不理。此语说完,只是微微一迟疑,果然松快地随着易缜去了。
马车才出再时,四面凉亭小轩中就有人注意到,然而离得远,除了瞧见两人说了几句话,却是听不分明。别人倒不作声,梅安郡主就有些坐不住了,几乎要把头探出凉亭外,对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猛看。
她从秦疏出现时就显得有些兴奋。李明海原本只装作视而不见。眼下见她在人前做得如此显露形骸,作为末来夫婿,总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只得咳了一声,少不得唤她:“郡主,过来坐吧。”
梅安见两人去得远了,只得坐了回去,一双眼睛却是滴溜乱转,从中透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李明海心里一跳,低声问她:“那日遇见他的事,郡主同陛下说了。”
梅安转眼朝他看了看,并不答话,眼中的笑意却越发张扬得意起来,分明是默认了。
李明海心下叫苦,见她非要搅进这趟混水里去,事至如今却也拿她无可奈何,只得暗暗祈祷今次最好能平安无事。
水榭加上人工修成的河道上,地势较为低矮,要瞧空地上的歌舞就颇为不便,因此真如易缜所说,没有什么人在此。
易缜让值岗的禁军站得远些,携了秦疏坐下。
秦疏这才问道:“侯爷不过去,不要紧么?”
易缜从廊下取了两盏宫灯放在石栏上,一吩咐一名士兵去取些果蔬月饼过来,交代完了转头看他,见他这话问得犹豫,一笑问他:“你也想去凑热闹?”
秦疏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却能够稍稍放松下来,见他故意这样问,不自觉得撇撇嘴,借着灯光扭头去看水中的游鱼,悄悄的不作声了。
易缜瞧着好笑,这才解释:“陛下的为人,纵然做些参禅再佛的事,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民众看看,却那里会笃信这些。这么多人陪着陛下来,不还是要趁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热闹,他们自然就陪着热闹,少了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要紧。”
他顿了一顿,又露出一丝恨色:“其实陛下往年也不在意这些事,这一次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喜欢热闹罢了。大过节的,他要风花雪月只管自己跑这一趟好了。只为一个人的好恶,让一干子人也大老远的陪着奔波,成何体统。”
秦疏见他咬牙切齿的神情,已经猜到他说的是谁。却也想不到与易缜这样的为人行事,居然也有说别人成何体统的时候,而且那人还是向来以英明睿智见称的九五至尊。有些想笑,但想一想不合时宜,还是忍住了。想想这样私下非议实在不妥,提醒道:“侯爷,不要乱说话。”
“怕什么。”易缜道,不过还是住口。
两人之间静了静。秦疏稍稍调整情绪,轻声问道:“侯爷知不知道圣上为什么要我来这儿?”
等了片刻,才听易缜道:“你一直在家里也困得久来,出来透透气也好。有我在这儿,没事的。”
秦疏听他口气里有些古怪,抬眼看他脸上,却见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有些出神,但看那神情,并不像是担心青帝的用心。初时也有些忧心的模样,久了却微微笑起来而不自知。
秦疏有心再问,见他这样。心知再问也问不出好话。看他神情笃定,大约眼下无虞,心里竟慢慢安定下来。转念思及小黑那头,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皎兔东升,照得天地间一片皎皎,场中收了歌舞,众人就着月色赋诗行令,言笑声遥遥传来,倒是一番太平景象。
水榭中安静得多,易缜偶尔说几件从前的趣事。其余时间两人各有所思,气氛倒也安静融洽。
不久还是如意总管亲自寻来,仍旧是那张笑眯眯看不出端倪的脸,道是陛下有请。
青帝在一处凉亭之中,周围并没有大臣环伺,也算是个乱中取静的所在。这一次还带了几个新进的举子同行,祝由自然也在其中,且是陪坐在青帝左侧,正同青帝说话,而青帝静静听着,神情柔和得很。
秦疏从易缜话中已经猜到他。可难得这人瞧见秦疏,脸上竟是半点声色也不透,也不知道是否有些吃惊。目光远远向数人扫来,言谈却没有半分凝滞,见两人走进亭来,对着青帝微微一笑住了口。青帝亦是微微一笑。
先不说秦疏心里是何种况味。易缜却瞧他大大的不顺眼。祝由现在的官职是中书舍人,这舍人想也知道,必是三不五时舍到陛下的龙床上去。但看两人文笔盈盈。只需眉眼顾盼之间,仿佛便能心意相通。他这时也算是渐渐开了窍,眼见这般默契,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为向往,不知几时自己同小疏也能有这样的时光。
他却没发现青帝的目光越过旁人,直接落在秦疏身上。已近七月的身孕,那肚子再不是不想给人看就能得住的。任是用衣服再怎么遮掩,有心人留意细看,也是隐约瞧得出形状来的。
一时之间,青帝眼神颇为复杂,玩味之中也是有着几分不易为人觉察的羡慕。这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从他眼中消退下去。他将目光移到秦疏脸上,已是一片清明锐利。
青帝笑意清冷,目光清透得似要看到人心里去。对着秦疏点点头道:“你来了?”
秦疏这时正要低头行礼。却被易缜拉住了将他掩在身后。粗声大气道:“来都来了,我总不能再把他赶回去吧。”
秦疏看不透青帝,于是对他总保持着一种戒备和畏惧的意识。见易缜说话实在称得上放肆,不由得瞧了他一眼,又悄悄看了看青帝。见易缜没有半点眼色,仍旧板着张脸。不知易缜算得上青帝看着长大,无人时不拘小节,青帝却便不会降罪,只得道:“是,不知陛下让草民前来有何事?”
青帝不理会他,对着易缜微笑:“他来了正好,明天去清风观,也带上他一道,也让老王妃先见见,挑明了也好。你明年成亲,这事早晚得让她知道,这人早晚也得打个照面。”
易缜的气势分明弱了。也不敢看秦疏。讪讪地惊道:“明天?他也去?”
“正是明天。”青帝叹道。“逢此佳节,难为你丢下他,眼巴巴的跟着朕跑到这儿来,私底下不知道腹诽了朕多少遍。真辛苦你还是跟来了,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你是盘算着有朕在面前,老王妃纵然有天大的怨气也得掂量着,不能拿你如何发作,是吧?”
青帝果真有识人之明,易缜可不单是腹诽了。心思被他一语道破,仍要结结巴巴地分辨:“哪有此事!臣前来全是为陛下助兴,绝无半点私心……”
青帝听他连称谓都换了,摆手止住他:“别说这些没意思的。”
易缜只得住了口,脸上却带了两分讪讪的笑,反正话说破了,索性厚着脸皮央道:“陛下既然这样说了,那明天还请陛下为臣多说几句好话。我娘虽然清心寡欲。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她是否会动怒……”
青帝也不应承下来,随口道:“朕劝劝就是。老王妃若是回心转意,日后说不定能回府小住,也有一家团圆之日。”
这话实在是挠到了易缜的痒处,当即喜不自禁,向着青帝连连道谢。他自幼丧父,母亲性情冷淡,对他也很少顾及,这才有他被接入宫中养育之事。然而正因如此,就连易缜都没有发觉,他对于家庭,反而有种远较别人执着的向往与渴望,在以秦疏相处的这段时日,一点点的浮现在表面上来。
青帝瞧在眼里,又看向秦疏,目光忍不住地往他肚子上一扫,但很快落在他脸上,淡淡道:“坐吧。”
一旁早有随伺的太监搬来凳子。
他口气中似乎透着几分莫名冷意,远远不同于方才和易缜说话的口气。易缜沉浸在全身心的喜悦里混然不觉,秦疏原本从他丙人话中听出几番原委,本该放心,这时心里却不禁打了个突。口中称喜,却不敢当真坐下,仍旧站在那儿不动。
“你身子不便,在朕面前不必多礼。”青帝见状也只当没有看到。只是看向易缜。“他如今一心一意待你,你也当全心待他。”
秦疏答得慢了一刻,青帝的目光已经转回来。秦疏不经意间同他对上视线,虽只一瞬就连忙低下头去,仍觉得那目光澄澈犀利,刺得人眼睛发疼。
一时心神起伏,竟有些恍惚,也没听清青帝又说了什么,等到回过神来,耳边听得青帝接着道:“……你不必整天胡思乱想。就在这儿小住几天,也好静静心。也无论何处景致,换了白天来看,总有另一番味道。”
秦疏听他话里似有深意,后背已经是一片冷汗,低声应道:“是。”
易缜这时终于回魂,插口笑道:“陛下,见过王妃我们就回去,你不要欺负他。”此处离清风观实在不远。住在这儿,他实在怕老王妃一怒之下,跑到这儿来找秦疏的不自在。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再看见秦疏脸色僵硬,只当他不愿意。他这时也顾不得青帝是什么身份了,自然要帮着秦疏说话。
青帝看他笑意真挚,是一种无知无觉的快乐。心中微微苦笑之余,不由有种朽木不可雕的心灰意深,摆手道:“朕也倦了,去吧。”
易缜心中快意难抑,也不想再留在这,告退一句,牵着秦疏就走。
秦疏临去之时,这才借转身之时,眼角余光向祝由看去,那人脸上无甚异色,连看也不向他这个方向看上一眼,已经浅笑着倾过身去,凑在青帝身旁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