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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五更天,天光未亮。
赵昀驾崩至此时,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谢道清已身披丧服,跪在灵柩前大哭了许久,被搀扶起来,走上凤辇。
她将要往垂拱殿与诸重臣议事。
这不是正规的朝会,却比绝大部分朝会要重要得太多。
群臣的说法是,请她“宣读陛下遗诏”。
官家没有遗诏吗?或也是有的,近半年来,官家已感身体不适,曾多次与皇后交托身后之事。
夜风吹乱了谢道清的丧帽,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感到了莫名的轻松。
那个从不肯多瞧她一眼的丈夫已在心头被淡忘,死了就死了。即将在垂拱殿发生的一切,会决定谁将继承社稷大统。
这才是能决定她后半生的事。
凤辇远去,还跪在慈元殿抹泪的阎容稍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哭着,为悲恸的赵衿轻轻拍着背。
她知道谢道清要去做什么。
可惜,除了她阎容,今晚竟还未有人看明白,最关键的一环在何处
一道帘子已拉了起来。
谢道清在帘子后缓缓坐下,再次以手掩面,悲哭。
她座下这个位置,杨太后坐过、李皇后坐过、吴太后坐过。如今轮到她谢太后。
殿外泛着些微薄的晨曦,能看到程元凤还在忙碌。
今夜是重臣们秘议,一切礼仪从简。
为难处,在于听诏的人选。
程元凤私下说过,三省五府六部九寺皆贾似道党羽,只能依制召来,唯问官职,不筛选派系。
而宫城禁卫,由范文虎、焦致、赵定应各领一千人分守。
当时谢道清还是问了一句。
“如此贾相答应入宫了?”
程元凤遂叹息了声,道:“贾相亦不希望再生乱象,国事将在殿议时定下,请皇后宽心。”
这意思是,程元凤已尽力与贾似道周旋,在政事上做了妥协,以换取宫城兵力的平衡。
谁都不希望打起来,使临安城遭兵祸。那事情落到最后,终究是要靠谈的
“殿下。”
“殿下”
天光已微明,赵禥由人扶着,缓缓走到了殿外。
叶梦鼎带他来得早,没讲究礼仪排场。
眼下还不是时候。
赵禥弯着背、缩着脑袋,神色很是害怕。
在旁人看来,忠王殿下还未从官家驾崩的哀恸中回过神来,孝心可鉴。
还未入殿,赵禥回头一看,神色又吓得发白,紧紧拉着叶梦鼎。
“先生,贾似道怎也来了?别让他来”
“殿下啊,臣别无他法。”
叶梦鼎低着头,说话时嘴唇都不动一下,用只有赵禥能听到的声音解释了两句。
“贾似道是宰执,权倾朝野,满朝臣子皆为他门下走狗,临安兵马皆归他调动。若不召他来,难保不生变故。”
“可先生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叶梦鼎声音很轻,语气却有些焦虑,“臣那是在请右相支持殿下继位”
他也真是无奈了。
忠王太单纯了,朝堂上这些虚虚实实的话也不会听。
给程元凤许诺之时,当然要将贾似道说到最不堪,当然要说“只要你跟我联手,贾似道就完了!”
程元凤答应了吗?
沉默不语而已。
因为事到临头,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一整夜,贾似道除了遭受了几句传谣,实力受损了吗?
而忠王有何实力?
太子名份尚且未正。
赵定应?
赵定应效忠的是官家,之所以敢入宫那是断定官家心系忠王,是来勤王抢功的,不是来造反的。
忠王能倚仗的,只有天子血脉,还有什么?
若没有那一声惊雷,比起贾似道,可以说毫无实力
这些道理,叶梦鼎说来说去,赵禥也听不懂。
“先生,我不要贾似道来,他要害我,把他赶出去。”
“请殿下暂时忍耐,等正了名份”
“那那那是谁?”赵禥忽然一惊,抬手指了一人,又惊得把手缩了回去,脸色大变。
叶梦鼎目光看去,亦是吃了一惊。
他赫然看到,贾似道身后跟着的是赵与訔。
这是他真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那“周公出”的谣言一传开,贾似道为了自证清白,必然不敢再拥立别的宗室,只能拥立忠王。
但现在,贾似道堂而皇之地带着赵与訔,就不怕坐实了谣言吗?
贾似道看向前方的垂拱殿。
薄曦中,他能看到叶梦鼎、赵禥这师徒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
他觉得有些好笑。
笑的是李瑕。
一道惊雷打碎棋盘,破了死局,然后呢?以为新帝继位便能信任他?
忠王是何样人,便不说了。
叶梦鼎是何样人?
天资聪慧,读书过目成诵,以太学上舍试入优等,两优释褐出身,了不起。
入任推官,摄文教事,迁太学录、校书郎、庄文府教授、著作佐郎、侍讲。等立了太子,马上便要升太子詹事。
李瑕布局,以惊雷起手,布衣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到了最后收场时,落在一个教书先生身上?
不,因为李瑕与这教书先生报着侥幸,期望他贾似道死了。
若他贾似道死了,谣言也可当证据。
但没死,谣言不过是一阵风。
贾似道抬手,拍了拍赵与訔的背,脸上浮起笑意。
笑给叶梦鼎看的——
“你们说我想立宗室,好,如你所愿,来,用你们的谣言杀我。”
晨风吹来,叶梦鼎颤了一下,身子有些发僵。
他看到了贾似道的笑意
昨夜那惊雷之势已过,山陵已崩,仿佛天助。
但,贾似道还活着,还依旧是权相。
程元凤顾着安稳,不肯和贾似道起干戈,最多做到据理力争。
他叶梦鼎呢?
还能如何做?
还有什么?
“叶公,贾相请你过去。”有官员上前,轻声说了一句。
赵禥一把拉住叶梦鼎。
“先生”
“殿下啊,臣得去。”叶梦鼎思虑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得过去啊。”
赵禥好生失望。
他看着叶梦鼎的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先生没用,太没用了!”
赵禥在檐下看了良久。
只见贾似道掩袖哭着,随口说了几句,叶梦鼎便气得跺脚,之后程元凤也过去,三人低声计议了一会。
最后,叶梦鼎向贾似道拱了拱手,一副付托大事的样子。
赵禥愈发害怕。
终于,贾似道走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节哀。”
“贾贾相”
“殿下放心,殿下想要什么,臣便给殿下,但请殿下切务必要信任臣。”
赵禥一愣,目光又转向远处的赵与訔,缩了缩脖子。
他再傻也明白,贾似道现在是在看谁更乖了。
“那那我近日还能饮酒吗?”
贾似道没笑,脸上还有悲色,但眼中已有笑意,凑近了低声道:“国丧,旁人不可,但官家可以。”
赵禥似懂非懂,没说话,缩着头,努力摆出乖巧的眼神。
贾似道只说这了几句话。
足够了。
他转身,望向天边,心中自语了一句。
“看到了吧?你最大的错,便是将前程寄托在忠王、叶梦鼎身上。但你看,实力不足,一切都是虚的。”
程元凤最后一个步入殿中,命内侍都退下去,闭上殿门。
仅一夜之间,他仿佛衰老了很多。
叶梦鼎说什么联手拥立忠王、铲除奸党,听起来很动人太虚了。
并非程元凤不想除贾似道。
他太想了。
但仅凭几句谣言除不掉贾似道啊!
叶梦鼎说来说去,从头到尾只有那一首歌谣。还有何证据?
而弑君之事还有太多破绽,这不查清楚,忠王唯一可倚仗的嗣子名份不过是空中楼阁。
那名份就在贾似道处,再算上实力奸党尚未铲除,忠王就要先被铲除了。
为了稳固社稷,只有权衡商议为妥。
没办法。
群臣入殿,贾似道当先哭。
“陛下啊臣愧对陛下!”
谢道清也哭,问道:“贾相,你昨夜去了何处?”
“我与李瑕有怨,他擅长刺杀,欲杀我,故而出城暂避。”
贾似道诧不遮掩,逢人便说,为今日议事的氛围定了基调。
“荒唐!”饶虎臣喝道:“贾相,当此时节,休得戏语!”
“没开玩笑。”贾似道一本正经道,“李瑕擅长刺杀。”
之后,他站到一边擦泪,不再开口。
自有他的党羽出来说话。
“国本须定,然陛下如何驾崩须先彻查清楚。非我等疑忠王,彻查是为洗清忠王之嫌!”
“若说逆贼只有庞燮,那酒库是何人所炸?文德殿是何为所毁?观星阁又是如何引爆?当夜必还有人谋逆!”
“”
“御街上还有一起爆炸,有几位宗室不幸遇难,赵知府?”
赵与訔低着头,心中思量——
在赵禥与宗室之间,贾似道只能拥立一个人。
比谁更听话,他的儿子太聪明,比不过赵禥。
今日的关键在于,贾似道只想把火引到李瑕身上、继续扶忠王。
但只要能将火烧到赵禥身上,大事可成。
这道理贾似道明白,但有自信控制住局面,所以给了一个机会
思及至此,赵与訔开口,道:“禀皇后,臣有罪,请容臣详禀当时情形。臣认为,有人在离间朝臣,搅动是非”
谢道清默默无言,听了许久。
终于,一切线索都被归到了李瑕头上。
“臣以为,昨夜之事必谍探所为,临安最擅于此道者,李瑕是也,故而”
“荒唐!何等荒唐?!”
饶虎臣再次出列,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胡乱指摘一方阃帅。皇后,臣认为赵知府疯了,宜驱出去!”
贾似道转过头,眯了眯眼。
今日要说服的不是皇后,反而是这些忠正耿直之士。
为何?
忠正之士,平日里让人嫌其迂腐。
千人嫌、万人嫌。但当一切规矩都坏了的时候,只有这些忠正之士才能代表民望。
当山陵已崩,兵权之外,最能维持秩序的就是民望。
每到这种时候,唯有这些平素以身正公道的人出来主持局势,才能让朝野上下真心信服。
这就是一个‘望’字,也是维护世情的‘道’。
“并非毫无根据!”
赵与訔大喝道:“昨夜李瑕就在宫中!先与杨镇饮酒,之后乔扮入宫,形迹可疑,罪证确凿!”
叶梦鼎闭上眼,心中泛起无奈。
一夜动荡,无数次,他都以为能与李瑕、程元凤联手除贾似道。
结果程元凤下不了决心,非要稳定局势。
现在,程元凤与贾似道合力一查,李瑕终是暴露了。
好在自己护住了忠王
赵与訔又道:“臣请皇后传问杨镇!”
“传杨镇”
与此同时,天光已大亮了许久。
观潮台附近,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李节帅回来了!”
不少人转头看去,只见钱塘江上,三艘大船逆流而上,大旗招摇。
一人披甲立于船头,威风凛凛。
此情此景,竟与两个月前极为相似。
“李节帅!”
闻讯而来的秀异社女子们才赶到利津桥,只见三艘大船已靠了岸,其中一艘船头上站着的不是李瑕又谁?
她们不由大喜,踮起脚挥舞起手中的香帕。
“李节帅又回来了!”
“李节帅!看我,看我!”
“”
李瑕真就转头看向利津桥。
他甚至点了点头,抬手挥了挥。
之后,大船停泊,他领着将士们下船,径直向宫城而去。
三百蜀中将士队列整齐,甲胄鲜亮,一时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注目。
秀异社的女子们跟到御街,不敢再跟,停下脚步叽叽喳喳不已。
“天,我的李节帅又回来了。”
“昨日傍晚才见他乘船走了,怎又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昨夜落天雷,官家招李节帅回朝护驾。”
“对,对,一定是了,昨夜动静大得吓人呢。”
“但李节帅回来可就好了”
偶有行人路过,听着她们谈论,摇头不已。
显然,官家驾崩的消息还未传到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