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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风景没变,人变了。
朱全忠之妹朱氏去世了。
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突发疾病,在几个月前离世。
南衙枢密副使邵得胜缠绵病榻数月后,撒手人寰。
至于邵树德最初的宫廷女官团队,也在数年之内,悄无声息地换了几个人。
整体年龄到这了,往后还会更多。
六月初一大朝会后,他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
“你也老了……”邵树德下意识想要抚平拓跋蒲脸上的皱纹,却最终垂下了手,什么都没做。
生老病死,如何能够抚平?
“陛下稍待,我去烧壶水。”拓跋蒲别过脸去,低声说道。
邵树德拉住了她,道:“些许小事,让女冠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历亲为?”
拓跋蒲轻叹一声,坐在邵树德对面,一时间就找不到话说。
“彝昌已至控鹤军,担任左厢兵马使。”邵树德说道:“他武艺不错,又通军略,朕也觉得他非常适合这个位置。”
这个职务原本由梁军降将华温琪担任。但他年纪不小了,于是在数年前退出禁军,接替中风在床的河东道都指挥使邵伦,执掌河东州军。
拓跋彝昌原本在侍卫亲军为小校,上阵打过仗,值守过上阳宫,后出任易州州军指挥使。因镇压易州叛乱有功,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于四年前担任洪源宫少监,亲自率领以原河西党项、六谷吐蕃、凉州嗢末为主体的两千兵马西行,参与了一系列的战斗。
直到同光二年,拓跋彝昌仍在龟兹、姑墨一带率部屯田,去年年底被喊了回来,调入禁军,出任一厢兵马使之职。
怎么说呢,洪源宫少监是皇帝私人奴仆,禁军则是另一个系统,无法直接比较。邵树德亲自询问了拓跋彝昌的意见,结果他愿意进入禁军,以期获得更好的前程,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下半年,龙骧、控鹤、天德、经略、佑国五军,会抽调两万步骑;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会抽调六千人;外加飞熊军一千二百骑,总计三万余人集中整训,待过完明年的元宵节后,大举西行轮换。
拓跋彝昌也将随征,这是他等候已久的机会。
“波斯还没打完吗?”拓跋蒲轻声问道。
“他们的第二批使团已至焉耆,走得快的话,数月间就会抵达洛阳。”邵树德说道。
“陛下不要太过操劳。”拓跋蒲说道:“大夏奄有四海,这么大的地方,若在三四十年前,想都不敢想,没必要太过勉强。”
邵树德笑了笑,又道:“最难的还是一统天下。这道坎过了,万事就好办了。攻契丹、灭长和、征西域,难度加起来,都不及扫平北地诸镇的十分之一,我也就是顺手为之罢了。”
在他的印象中,契丹还真不难对付,至少比攻伐河北诸镇时花费的心力小多了。
至少,阿保机真拿不出熟稔旗鼓军号、器械精良的数万武夫。
契丹人的真正优势,在于发挥机动优势,突袭、设伏、游击。正面交战,怕是要被魏博武夫给砍个七零八落,虽然魏兵出了镇后战斗力会大大下降。
契丹人坏就坏在开始筑城耕地了,有了坛坛罐罐,舍不得走,在攻其必救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法施展游击战术,一如当年刘裕直捣广固,南燕骑兵被迫放弃机动性优势,与晋军正面决战那般,败得惨不忍睹。
至于渤海、长和,根本不值一提,没给邵树德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
拓跋蒲闻言默默点头。
她知道,圣人没听进去。男人关心的永远是征服、权势,但作为女人,她只关心这个在她生命中留下过刻骨铭心印记的男人,能够活得长一些,舒心一些,如此而已。
“再说回彝昌的事。”邵树德谈兴上来后,话就有些多,只听他说道:“朕闻乌古斯诸部屡次南下劫掠,吐火罗斯坦也有些不稳,波斯人想必急于求和。西边的仗,其实打不了多久了。彝昌若能把握住机会,朕便给他升升官,步入禁军大将行列,并不怎么难。”
拓跋蒲的兴趣被稍稍勾了起来。
她一生无儿无女,向来把侄子彝昌看作自己的孩子,一直关注着他的成长。
“波斯真的会求和么?”她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打了这几年,波斯不但没压住内部问题,反倒愈发严重了。听闻国君对宰相也有些不满,认为那些败仗都是他造成的。”邵树德笑道:“他们这次带了不少礼物,甚至还有大食骏马数十匹,看样子是摸准了朕的脾性,想要赶紧结束战争,好专心对内。”
“陛下会让他们如意么?”拓跋蒲问道。
“那要看波斯人给出什么条件了。”邵树德说道。
拓跋蒲欲言又止。
她还是担心侄子,担心他上阵之后,遇到什么凶悍的敌人,负伤乃至战死。
这年月的大军交战,即便是军中大将,也要亲临一线的。或许不需要你亲自拼杀,但更接近一线厮杀场,快速做出反应,却是基本要求。
简而言之,战斗中更强调勇气,而不太追求智谋。
她不知道这种风气是好是坏,但她知道,彝昌侄儿若想往上爬,身上不添点伤疤是不行的。
男人啊,呵,不累么?
“你这边还短少些什么么?”邵树德发觉了拓跋蒲的心不在焉,转移了话题。
“陛下要走了?”拓跋蒲问道。
邵树德是真打算走了,但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动,说道:“没有,今晚在这用膳。”
拓跋蒲高兴了起来,立刻唤来两名女冠,嘱咐她们去准备食材,又亲手端来了茶水。
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以目示意,几名军汉跟上了那些女冠,寸步不离。
“陛下西征的时候,内务府的人过来,修了一间冰窖,又送来许多海鱼、鹿肉。”拓跋蒲的神色间,陡然灵动了许多,她给邵树德倒了碗蒙顶茶,坐下后,又道:“妾好多年没吃到鹿肉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草原上猎鹿的时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中很多人的样貌都模湖了。”
“喜欢就行。”邵树德笑道:“回头朕让人再送点海带过来。”
或许是胡椒的锋芒实在太盛,引起了太多人的注意,但海带、鹅掌菜这类干货却日益成为内务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
在后世的时候,海带很晚才引入中国。在这个时空,邵树德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遣人至鲸海找寻,然后成功引入了辽海。
但在人工养殖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无论是木头还是竹子,总是很容易被海水腐蚀,用不了太久。
后来,内务府想了点办法,先在岸上对竹子进行处理,然后再放入海中,养殖海带。怎么说呢,耐用性好了不少,但还是不太行。
目前内务府弄来的海带,绝大部分都是在近海浅水中自然生长的——也只能在这一片生长,因为海带是亚寒带藻类植物,只适应冷水海域,暂时尚未培育出可在暖水中生长的海带。
邵树德多年来一直把海带作为官员的福利,定期分发。
现在收获的海带、鹅掌菜之类多了,流入市场的量逐年增加,且售价相当不低,谁让圣人爱吃呢?
“东西够了。”拓跋蒲摇了摇头,随即又笑道:“外面人都说,圣人这些年,打下的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辽东。鲸、海鱼、海兽、皮子、海带,太多了,很多人都离不开这些物事了。”
“你说的这些人,怕是有钱人吧?”邵树德笑道。
说完,他也小小地骄傲了一下。
改变了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惯——至少是部分改变——这可不比扫平天下、混一宇内容易。换句话说,它是扫平天下后带来的第二阶段成果。
用海带做菜,能提鲜味,这已经被很多官员家庭熟知。
皮裘能防寒,穿过的人都说舒服。
海鱼的价格,已经低廉到他妈都快不认识的地步。
如果有冷藏船,这价格还能再低点。历史上19世纪中叶,英国殖民澳大利亚、新西兰后,养羊业大发展,人们剪完羊毛后,对那些不再具备价值的绵羊束手无策,只能毁掉或者熬油,所获甚少——是的,肉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只能扔掉,这和早期阿根廷人杀死野牛后,只取牛皮、牛脂,丢弃牛肉是一个道理。
邵树德也知道在这个时空发明冷藏船是痴心妄想,他实际上只是感慨处女地资源的丰饶罢了——当然,辽东早晚会变成熟地,资源不会像如今这么丰饶、这么廉价,但那都是子孙后代的事了,他管不了那么远。
“富人也好,穷人也罢,都被陛下改变了。”拓跋蒲笑道:“其实,陛下做得够多了,可以放下了。百姓们已经打心底里认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甚至可以泽被子孙后代,何必再这么拼呢?这个天下已经铁桶一般……”
“好了,朕自有分寸。”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料理完波斯,确实没太多事了。接下来全国的钱粮,主要用来移民。罢了,和你说这么多无用。彝昌那边,我会多照看的。你——也照看好自己。”
拓跋蒲的叹息声轻得仿佛来自九幽一般。
这一辈子,后悔吗?她也弄不太清楚,似乎有点,又似乎没有。
彝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常过来看望她。每看到这个小牛犊般的少年,她就回想起当年在宥州草原无忧无虑的日子。
时光倒流四十年,若父亲把自己许配给圣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吃过晚饭之后,邵树德站在寂寥的庭院内,仰望星空。
出使外国,互通有无,这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持续移民,稳定边疆处女地,乃至扩大民族生存空间,同样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改革制度,深入强化二元制帝国的根基,还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趁着儒家士人心气处于最低点,改变朝堂政治格局,奠定数百年的“祖宗之法”,更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后面还有财政制度的改革、南方经济模式的探索、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
很多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而是需要时间的积淀。就像栽种果树一样,厚培土壤,细心呵护,如此才能开花结果。
欣喜的是,很多改革其实已经见到成效了,并且有了一定的根基,不会被“狂风暴雨”轻易扫倒。
一件件来吧,现在首先解决西域的问题——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却因他而起,好几年了,解决的契机或许已经出现。
他转头看向西边,目光彷如真正的“星宿幸会之主”,穿透了重重空间,落在了一个秃头男人的身上。
“我们这次是带着万分诚意过来的。”秃头男人骑在骆驼背上,左顾右盼。
在他斜后方,一位中年人脸色灰败,但目含冷笑。
他叫萨曼尼,波斯使团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