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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元年七月初十,圣驾抵达沙州理所敦煌县,诸官出迎,然后好一番汇报政务,直忙活了三天才告一段落。
七月十四,邵树德在沙州接见了一批特殊的使者。
为首之人名叫对儿鸡,自言来自胡卢碛,是沙州以西诸部共主,前来拜会大国天子。
邵树德一听就知道红利来了。
胡卢碛位于沙州以西、若羌东北,早就听闻那边生活着一些部落,互相结成联盟,自号“仲云”、“重云”、“众韫”等称呼,像个乱世小透明一样。
之前一直懒得搭理他们,这次居然前来拜见,还带了礼物,说明很多问题了。
“使者以前可依附于吐蕃?”邵树德直接用吐蕃语问道。
对儿鸡听了大惊,用吐蕃语回道:“正是,我为吐蕃册封之都督。传闻大国天子是吐蕃诸部共主,我本不信,不意竟然是真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那个吐蕃赞普的称号,只是青唐诸部共推,严格来说还不够格。
此番征讨高昌,倒寻了吐蕃赞普后人,男女共六人,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只能说是小富之家,藏有吐蕃达磨赞普的信物若干。
这支赞普后裔,邵树德还没想到该怎么用。
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吐蕃极其看重血统,比草原牧人还看重。历史上宗哥就是从高昌迎回赞普后裔唃厮啰,一下子收编了好多吐蕃部落,称雄一时。
“使者可将你的名字用吐蕃语写下。”邵树德招了招手,自有宫人拿来笔墨纸砚。
对儿鸡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名字。
邵树德看了眼,问道:“使者突厥耶?沙陀耶?”
它的名字明显不符合吐蕃语的发音习惯,如果对音为回鹘语、突厥语,把“D”发音转成“T”,那就是“Turgis”。
“Tur”这个词根,在突厥语、回鹘语里含有“高贵”、“勇健”、“险峻”、“创建”等意思。再看使者长相,虽然不是纯种白人,但相应的特征十分明显,至少他是个混血。
考虑到他的身份(吐蕃都督),那么祖上多半与吐蕃贵族联姻过。
如此推理,这个仲云部落联盟或者仲云国,多半是突厥别种了。祖上被吐蕃征服,后来移居沙漠之中,为吐蕃附庸。
对儿鸡脸上再现佩服之色,答道:“世人皆谓我小月氏遗种,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吾族祖上为处月,突厥别部。吐蕃自西域败退之时,迁走了很多依附于他们的部落,我族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部分就是沙陀了吧?”邵树德问道。
沙陀可以说是处月一部,但处月不等于沙陀,两者是子集、合集的关系。
吐蕃人失去北庭后,有些替吐蕃冲锋陷阵的突厥种,因为之前太想进步了,搞得有点过火,害怕遭到清算,于是跟着一起撤走。
沙陀人就是在那个大背景下移居河西,后来不堪吐蕃奴役,东投大唐。
仲云人应该也是这样。
而恰好,他们说自己是处月人。处月的突厥语写作“ul”,仲云的回鹘语则写作“cumuda”,因为回鹘语中的d和l经常替换,这很可能是一回事,就像汉语中“铁勒”、“丁零”因为南北方口音的差异,最终翻译为两个名字一样。
“陛下博闻多识,佩服。”对儿鸡赞道:“听闻沙陀东投大唐后,富贵已极矣。”
“朕之义兄李克用,便是沙陀人。其子落落,现为大夏亲王。”邵树德说道。
对儿鸡目瞪口呆。
看他那傻样,邵树德复大笑,道:“使者此番前来,可是欲归顺大夏?”
对儿鸡闻言跪倒在地,大声道:“仲云九族愿归顺大国,永为藩属。”
“吐蕃不成气候了吧?”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对儿鸡听了脸色不变,只道:“我族早就愿与沙陀一样投奔大国。奈何吐蕃屡屡作梗,致不得成行,今闻天子西征班师,星夜来奔。”
“表文上写着,你是国主?”
“正是。”
“仲云国是什么体制?”
“敝国有大城一座,宰相九人,官制一如回鹘。”
“多少户口?”
“与于阗一样,不下二十万。”对儿鸡微微迟疑了一下,回道。
“说实话!”
“十……十万众。”
“到底几人?”邵树德不耐烦了起来。
“有……有三万多人。”
邵树德这才不问。
一个沙漠绿洲中的城邦国家罢了,占据着若羌、且末一带,与汉时西域三十六国一样,有个三万人顶天了——甚至可能这都不是实话。
“你想要从朕这里得到什么封赏?”邵树德问道。
“愿为大国塞王,永为臣属。”对儿鸡答道。
“人不多,胃口倒不小。”邵树德笑道。
对儿鸡以头触地,不语。
“罢了,不逗你了。”邵树德说道:“礼物朕收下了,今册封你为大福仲云王,替朕守着沙漠,别让吐蕃生事即可。”
“臣谢陛下隆恩。”对儿鸡大喜,头彭彭触地,十分恭顺。
“你这名字太难听了。”邵树德又道:“朕赐汝姓名‘邵献忠’。”
“得陛下赐姓名,臣三生有幸。”对儿鸡惊喜抬头,道。
说完,又以头触地,彭彭作响。
“起来吧。”邵树德说道:“先至馆驿住两天,随朕回趟洛阳,还有诸般赏赐。”
“臣遵旨。”邵献忠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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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邵树德离开了敦煌,一路东行。
驿道之上,到处是西行的车流、人流。
役畜身上多有创伤,身形也比正常的消瘦不少。
百姓蓬头垢面,鞋都磨破了。
整个河陇十余州,甚至关北、关内,四道七百余万百姓在为这场西征直接或间接地提供资源。
七月二十六日,圣驾抵达玉门关,休整一日。
邵树德在这里接见了一批西行的百姓,多为散居在瓜、沙二州的李氏、阴氏、索氏、曹氏、康氏、何氏等大族成员。
很明显,他们是受赵王邵嗣武所邀,派遣了家族的分支成员西行,前往尹丽河谷定居。
这些人在瓜、沙二州机会不是很大,大部分人一辈子不可能做官。没有上进心还好,混吃等死罢了,但凡有点心思,都会西行闯一闯。
联想到之前沙州吐谷浑慕容氏一部万余人西行,投奔大郎,邵树德心下稍慰:让你坐镇敦煌这么些年,妻子又是沙州大族,如果还没本事拉拢一批心腹,那趁早回家抱孩子,别待在尹丽丢人现眼了,虽然那边的蕃人也是菜鸡。
“征战三年,河西百姓如何?还过得下去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对河陇有回天再造之功,百姓谁不夸赞?”
“三十年下来,家底攒了不少,几年转输之苦,还可承受。”
“有些民家逃亡,但不多。”
“从黄巢起,河南征战了二十年,自李克用始,河北亦征战了二十年,人家都可承受,河西百姓自然也能承受。”
……
众人七嘴八舌,邵树德但笑不语。
他们是豪族,屁股与普通百姓不是一边的。百姓所受的苦,也落不到他们头上,撑死了出点钱粮罢了,很难有切肤之痛。
河南征战二十年是事实,但自十余年前皇夏攻灭朱全忠、朱瑾、朱琼、王师范等人,终得太平之时,整个淮河以北、黄河以南的数百万百姓,还剩下多少?
比起天宝极盛之时的千万,不过一半罢了。
河南百姓不是生来那么耐战,蔡贼也不是生来要吃人肉,其间多少血泪,只有过来人知道,只不过他们是升斗小民,他们的感受注定不会上史书罢了。
河陇百姓的日子,肯定没他们嘴里说的那么轻松。
当然,邵树德也有眼睛,路上也会不按规矩出牌,突然策马奔驰,进乡村看看。
日子确实比以前苦,也确实有人逃亡,但还过得下去。
三年高强度的转运之后,明年需要放慢一下节奏。
两年后,再降低一些。
而这个过程,也与派驻西域的部队数量息息相关——其实比起去年,北庭、疏勒两大行营的兵力已经削减了一些。
待镇兵陆续到位之后,最终禁军及各路杂牌兵马,可大部撤离,最多留两万人左右轮换。
待镇兵熟悉环境,熟悉彼此,战斗力上来之后,禁军基本可全数撤离,最多有几个马步指挥在那感受战场环境,不至于堕落得太快。
“你等皆有大才,西去之后,首要之务乃完善体制、教化百姓、劝课农牧。”邵树德说道:“尹丽情势特殊,敌我难分,万万小心,切记切记。”
“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邵树德看了看远处,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大家族迁徙,动静确实大。
不光主家上路,还带着奴婢、匠人、乐工——有点近代欧洲国家战争的味道了,拿破仑手下的贵族将领,出征时身边甚至带着剧团……
十几家,总共千余人,有见闻学识、有专业技能、有管理经验的占三分之一以上,对如今起步阶段的老大来说,也够了。
二十八日,圣驾离开玉门关,于八月十一抵达了肃州理所酒泉县。
八月二十五,至甘州。邵树德打算在此停留两天,召见下删丹牧场及司农寺的官员,有要事交代。
再往后,他不太打算走凉州了,而是过大斗拔谷,直入鄯州,走青唐、河渭一带回京。
很多年没来过了,他想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