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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一步一湿滑。
整齐的队列变得有些松散,但没关系,技艺高超的部队,有时候也不需要多么严整的阵型。
对面的渤海人倒是站得很密集,也在缓缓移动,可时不时有人倒下。不是因为对面射来的弓箭,而是情绪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肌肉僵硬,自己摔倒。
摔倒的人一时没爬起来,后队的人接踵而至。他们也高度紧张,根本没注意脚下,或者注意了,也因为种种原因避不开,因此哗啦啦摔倒在地。
如此重复。
这看起来就十分可笑了,仿佛一枚实心铁蛋从炮口发射出去,落在草地上弹跳了几下,在渤海人的军阵中犁出了一条血路般。
双方的阵型越来越接近。
以铁林、天德二军为首的六千精兵心情十分之放松。
渤海人则大口吞咽着唾沫,非常紧张。
夏军身上的铠甲十分陈旧,到处是修补的痕迹,隐隐还有暗红色的血迹,始终擦洗不干净。但整体保养到位,防护能力并不差。
渤海人的甲胃鲜明亮丽,一尘不染,但仔细看去,锈蚀之处非常多。看起来不常穿,保养也不太行。
夏军握着重剑、长槊的手粗壮有力,又微微放松着。他们十分懂得如何分配体力,这会还没到爆发的时候。
渤海人身体僵硬,握着武器的指关节已经发白,掰都掰不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精神紧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甚至连军官的口令声都听不见了。
三百步的距离,夏军只停下了两次,很快就整队完毕,继续前进。
渤海人则停下了六次之多,整队乱哄哄的,甚至需要军官打骂,才能把陷入恐惧之中的军士给叫醒。
雨继续下着,双方已接近到二十步之内。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没用弓弩,肉搏厮杀,一决胜负,公平公正。
一直响着的鼓声停歇了。
夏军士卒几乎在同一时间止步。每个人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稍稍整队完毕之后,默默地将精神、身体调理到最舒服的状态。
利剑已经出鞘,长槊遥指前方。高大强壮的身体之内,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随时可以百分百地激发出来,冲向敌军。
渤海人也停下了,但又没完全停下。
有的人像僵尸一样,对旗号金鼓充耳不闻,继续蹒跚前行。
有的人则急刹车停住,却脚下打滑,一屁股摔倒在地。
有的人停下了,焦急地呼喊着袍泽,几乎掩盖了军官的口令。
“杀!杀!杀!”六千夏兵大吼三声。
渤海兵吓一大跳,有人甚至想要转身逃跑。
随后,在他们恐惧的目光中,黑压压的夏兵军阵压了上来。
雨陡然大了,黄豆般的雨滴打在甲叶子上面,发出噼啪的脆响。
这点小阵仗,阻止不了杀人成性的武夫了。
他们连箭雨都不怕,还怕老天降下的雨?
“僵尸”直接变成了原木……
夏兵冲到他们面前,挥舞着重剑。一棵、两棵、三棵……成排的原木倒下,没造成一丝阻碍。
喧哗声陡然响起。
求生的本能释放着大量肾上腺素,渤海兵的身体不再僵硬,他们高举武器,扔了……
溃逃在一瞬间爆发。
渤海军官绝望地阻拦着溃逃的人群。
左右勐贲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熊卫军、左右黑卫军、南左右卫军、北左右卫军……上京京营都在这里了,但却一触即溃。
是的,他们知道,禁军十卫绝大部分都是入伍不足一年的新兵。老兵甚至已经死了不止一遍了,但他们依然抱有莫大的期望。
这是京营啊!即便新兵,也是从上京城内招募的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一点杀身成仁、忠勇报国的决心都没有吗?甚至不如地方军能打!
没人能理解他们绝望、悲凉的心境,褐色浪潮扑面而来,夏兵用娴熟的杀人技巧轻松惬意地收割着人命。
即便是这种一面倒的屠杀,他们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动作简练快捷,没有浪费任何多余的体力,尽量用最有效的方式杀死敌人,然后让开失去生机的尸体,任其扑倒在泥水之中。
浪潮不可阻挡,渤海禁军望风而逃。
忽汗海西侧临时架起的高楼之上,符存审十分惊讶。
他知道渤海人过去被契丹欺负得很惨,军队被成建制歼灭,损失惨重。但这不是招募了新兵么?怎么一个照面都顶不住?
吴康镇之战,时溥倾巢而出,七万兵马遭梁军大破,主力被歼灭。但在随后数年间,他积极招募新兵,与梁军反复厮杀,主力被歼灭了两三遍,继续招募新兵,如此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其间还数次北上救援朱瑄、朱瑾兄弟,最后战败也是因为连年洪灾,百姓逃亡,军中无粮,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新兵的战斗意志这么差?武艺这么烂?
百姓居然没有战斗力,这般军备废弛,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当然,符存审没听过后世耶律德光败走前的名言:“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
他爹耶律阿保机就没对渤海老百姓的战斗力做出过这样的评价。
其实这也是历史上大多数王朝老百姓的常态了,晚唐这帮战天战地战空气的刁民,反倒是特例。
“无需成列逐奔,以队为单位,自由追击。”符存审果断修改了命令。
“遵命。”信使立刻前去传令。
自由追击,这是真把人看扁了。盖因你排着阵势追击,显然是追不快的,只能让人逃走。
但这会打仗打多了,将领们都有一个原则:最多追击三百步,然后就要停下来整队。不然的话,可能要吃大亏。
这都是前人血泪总结出来的教训——敌人败了,却不一定一溃千里,还是有可能重整起来,再和你厮杀的,千万不能得意忘形。
眼前的追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符存审在高楼上看了许久,放下了心,甚至还有闲心问左右:“圣人在做什么?”
“听闻在劝农桑。”
“还在研究山野货,天天蘑孤炖肉。”
“我听闻他老人家带着农学的学生翻山越岭打猎。”
“什么打猎?别瞎扯了。那是在记录山中有哪些勐兽,以后有用呢。”
“也下河摸鱼了。听闻给几种中原少见的鱼重新命名了。”
“够了!”符存审阻止了手下们的争论,道:“圣人是做大事的,行军打仗这些糙活,有我等就够了。”
“是极,圣人打了三十年仗了。乖乖,三十年前我才刚出生。”
“我也是听着圣人东征西讨的故事长大的。”
“哈哈!我是会州乌兰县的,若无圣人,这会还辫发赪面呢。”
“你们不行。我在讲武堂可是见过圣人的,还学了几招。”
“看你那得瑟样,欠我的两缗钱什么时候还?”
……
“给圣人发捷报吧。”眼看着渤海溃兵连湖州都不愿意守了,符存审下了楼,准备亲督大军进城,然后杀奔渤海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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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汗海之战惨败的消息传回上京后,渤海君臣乱做一团。
先是谣言四起,说有人要放出大澍贤,立其为新君,然后开城请降。
渤海国主大諲撰极为恐慌,亲自带着忠于他的天门军赶至王府,将大澍贤斩杀。
看着平静赴死的王叔,大諲撰胸中的烦躁不减反增。
随后又有消息传出,乌炤度已经出狱,逃往城外,大諲撰又赶至天牢,见乌炤度好端端地坐在里面,松了一口气。
乌炤度同样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
他看着大諲撰手中的首级,悲哀之色浮现在脸上,叹道:“陛下中计矣。”
大諲撰一愣,下意识问道:“乌相何意?”
“东平王一辈子为朝廷征战,虽胜少负多,却也忠心耿耿,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反意。陛下无罪而诛,恐失人心。”乌炤度长叹一声,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大澍贤虽然仗打得不怎样,但在军中威望不低,在地方上也广结善缘,甚至在宗室之中都颇有人望。你杀了他,诸府州的将官会怎么看?
退一万步讲,他们不会因此离心离德,但少了一位有号召力的宗室,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夏军来势汹汹,渤海屡战屡败,一旦事有不谐,王京告破,总得有人组织义军继续抵抗吧?你倒好,直接帮他们剪除了一位潜在的义军首领。
大諲撰闻言脸色一白,继而暴怒,斥道:“老贼胡言乱语!我——朕怎么可能有错?大澍贤的家奴早就招了,他接触过夏人的使者,还把人礼送出城,未曾禀报朝廷。”
乌炤度摇头叹气,道:“渤海乃蕃邦小国,私自接触上国使者固然不对,但真要说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大事?陛下真觉得东平王没机会逃走么?他想走,没人拦得住,甚至晚上开城门都没问题。陛下是真的做错了。”
“彭!”大諲撰一脚踹翻了乌炤度。
乌炤度滚在草堆里,痛得身子都弓了起来。
“你个老东西,是不是也接触过夏人?是不是也要降了?”大諲撰一脸狰狞地问道。
乌炤度不答,只咳嗽个不停。
“老东西!”大諲撰又狠狠踹了几脚,这才消气。
乌炤度又咳嗽了几声,双眼望着牢房之顶,只不住叹气。
“哼!”大諲撰出了牢房,道:“看好此贼,别让他逃了。”
“陛下,乌炤度之子乌光赞在夏国为官……”天门军都将申宗泰低声说道。
大諲撰迟疑了好久,一股凶戾之气涌上脸庞,咬牙切齿一番后,轻轻颔了颔首,大踏步离开。
申宗泰挥了挥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乌炤度扶起,又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
乌炤度死命挣扎,屎尿齐流,良久后终于没了声息。
“去抄家!”申宗泰狞笑道。
军士们眼前一亮,兴奋不已。
大諲撰出了天牢,见到御街上慌乱的人群之时,所有的狠厉、勇气,就如同烈日下的坚冰,当场消融殆尽。
他的脸色又转为无尽的苍白。
忽汗海一战,新招募起来的两万禁军全数溃灭,竟然没回来几个人。现在上京只有天门军万人,守城都不太足,更别说击败夏贼了。
眼下这个危局,到底该如何破解?大諲撰真的没有头绪。
或许,当初裴璆说得没错,该北狩东平府?
但北边也传来消息,渤州告破,夏兵不断南进,连拔数寨,渤州、龙州残兵抵挡不住,已快要兵临城下,向北走太危险了。
或者去率宾府,然后乘船逃往日本?这也很危险。况且上京城守都没守就跑了,他有什么脸当国君?叫各地还在抵抗的官将们怎么看?
大諲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愁思之间,很快回了宫殿。王后高氏见他手里还提着个人头,吓得花容失色。
大諲撰下意识将人头扔掉,见没扔远,又上前踹了一脚,将其踢入花坛之后。这才跌跌撞撞地上前,抱着王后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