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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三年九月二十,小雨。
河北的秋天到了,落叶缤纷,雨势连绵。
邵树德又一次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政务交给宰相干。
触目惊心的财政数字,他不想看了。
官员们之间暗藏小报告的奏折,你们自己搞去。
还有各种鸡毛蒜皮的破事,比如给守寡多年的妇人送牌坊之类——草,不知道我玩了多少破鞋吗?另者,本朝鼓励生育,不宜宣扬这种风气。
脱离雪片般的奏折后,他便带着两个儿子,与武夫们混在了一起。
君主,首先是军事领袖。春秋那会,君王可是要亲自领兵厮杀的,邵树德万不会忘了这一点。无论何时,他都在不断巩固军权。
谁都别想忽悠我。老子就是个武夫,以武夫夺权,以武夫平天下,将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依然要靠武夫们支持。
任你们在朝堂上玩出花来,我只要牢牢把着军权,你们都老老实实打工吧。
这一日,银鞍直三千军士冒雨操练。
大军分成两部,互相攻杀。虽说点到即止,但依然十分卖力,以至于被击倒在地的人都要骂娘了。
不过轮到他们进攻时,下手也是贼黑。去了刃的长槊直刺过去,一点不收势,完全就是真打了。
邵树德看得十分高兴。他奶奶的,还是和武夫们待在一起舒坦。
邵惠贤、邵明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握成拳,有时情不自禁立起身来,恨不得下场比试比试。
“自古燕人劲勇敢战,你等也看了半天了,觉得怎样?”邵树德看着立于阶下的十余幽州将校,问道。
夏鲁奇站在他身前半步,右手拄着长槊,左手抚刀,死死盯着那些燕地俘虏。
那些人都被去了甲胃、器械,空手肃立。夏鲁奇估摸着,只要圣人下令,他拿着单刀过去,杀光他们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纵是朝廷大将,如李唐宾等人,他也敢杀。反正圣人让杀谁,他就杀谁,不会有半分犹豫。
就在昨日,邵圣听闻夏鲁奇的一妻一妾已经怀有身孕数月,立传旨洛阳,令太医署派医官至夏府诊视,并赐予了不少小儿用的物事。
如此厚遇,夏鲁奇感激涕零,现在夜间巡视,眼睛都瞪得熘圆。
“陛下,银鞍直实乃天下强军。允文允武,步骑两便,披甲冲阵,能挡住他们的着实不多。”一燕军将校回道。
“汝何名耶?有甚本事?”邵树德问道。
“罪将名曰李小喜,擅箭术,百步穿杨,等闲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身价,李小喜大声说道。
这话一出,围在邵树德身边的军官们轰然大笑。
邵树德亦笑,道:“百步穿杨,二十年来朕只见过一人,便是义兄李克用。”
李小喜见他不信,急得面红耳赤。
邵树德摆了摆手,止住了军官们的嘲弄,道:“有没有本事,露两手便知道了。”
说罢,便吩咐军士拿来步弓,指着远处的柳枝,道:“昔年克用射柳,无不中,君可试之。”
当然,距离没有百步,只有三十步左右。
李克用把马鞭挂在柳枝上,远远射之,难度其实是很大的。因为柳枝并不是静态,你还要考虑风速,预估提前量,比静态射靶子难度更大,更贴近实战。
至于李克用连发两箭,射落两只大雁,就更是本事了。因为你射落第一只后,第二只会惊慌失措,会振翅远飞,考验的是快速拈弓搭箭和连续射击的能力,或许还有预判能力,都非常贴近实战。
比李克用稍早的高骈,文武全才。不但诗写得极好,有“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箭术也很出众。他曾连续射落两只凋,传为美谈。将门世家的教育质量,即便到了王朝末年,居然还保持得非常不错。
李小喜拿到步弓后,先试了试,找了找感觉。
这里其实又是一个考验。你拿到的不是自己常用的步弓,还射的准吗?
众人都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李小喜深吸一口气,拈弓搭箭,一失发出。
没中!
但没有人笑,因为真的只差一点。
李小喜的脸色更红了,不待邵树德开口,又发一失。
这次中了!他长舒一口气。
邵树德惊讶起身,走到李小喜身前,当场道歉:“朕意轻李君,今知错矣。可愿为朕效力?”
如日中天的大夏天子向自己认错,李小喜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立刻跪倒在地,连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邵树德一把拉住他,道:“朕定的规矩,勇士无须跪。”
说罢,又让人取来自己常用的弓失、箭囊,赐予李小喜,另赏骏马一匹、钱帛若干,道:“李君可入银鞍直。”
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当场应下,招来文吏录入军籍。
燕人降兵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人人称羡,目光炽热。
他们都是将校,在临渝关、平州、营州、蓟州等地戍守,或战场被俘,或主动来降。边塞州郡,常年与契丹、奚人交手,没点本事是不行的。
老实说,他们不缺钱。用钱砸他们,固然有效果,但没那么好,换后世的话来说,边际效应递减。
但邵树德除了钱之外,还给予他们崇高的地位和荣誉,关怀备至,以天子之尊承认自己错了,看走眼了,这种赤诚相待的感觉,让他们非常受用。
“大夏新朝,无有地域之分。只要是勇士,愿意为朕效力,朕都十分喜爱,不吝厚赏。”邵树德又道:“夏鲁奇!”
“陛下。”夏鲁奇挡在那群俘虏与邵树德之间,闻言立刻应道,但并未转身,仍然尽职地看着他们。
“你是齐人,为朕效力已近一年,朕可有亏待?”邵树德问道。
“陛下不问出身,见勇士则喜。某一介乡野白身,得陛下青睐,立得厚赏,还有洛阳宅邸。家中一妻一妾,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婉丽多智,不知道多少袍泽羡慕呢。”夏鲁奇答道。
在一旁围观的银鞍直军士们又大笑。
狗日的夏鲁奇,竟然得了河中柳氏、薛氏倾力培养的嫡脉女子为妻妾,属实祖坟冒青烟了。若非邵圣,这厮想也别想,至少年轻时是不可能的。
夏鲁奇说完后,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梁人、齐人、魏人、燕人,都是夏人。天下百姓,皆吾赤子,一视同仁。朕欲进军幽州,诸君可愿拼杀?”
“愿。”降人纷纷大呼。
邵树德高兴地坐回龙椅。
今天只是一个引子。他向来喜欢未雨绸缪,这还没打下幽州呢,就已经开始为治理幽州考虑了,就像他当年修缮窦建德庙,并去庙里祭拜一样。
需要他出面弥合分歧的时候,邵树德从来不会推辞,而且手段很多,身段也很软,不怕丢面子什么的。
河北诸镇,与中原离心确实太久了,无论怎么多地投注精力都不为过。
今日会面的幽州降人,接下来他会放回去一部分,让他们现身说法,多多劝降。有这些地头蛇的帮助,应该会减轻很多阻碍。
而幽州本身,也会是新朝经营的重点之一。
这个地方离草原很近,地理上又连接辽地,可以说是一个军事枢纽。他会在幽州待很长一段时间,一切事务处理完毕之后,才会返回洛阳。
接下来,邵树德又试了试幽州降人的本事,出众的赐予财物,一般的也勉励几句。
全部试完之后,宣布全军大酺。
“吾儿,今日在场的全是勇武之士,有何感想?”吃喝间歇,邵树德询问了起来。
“阿爷,天下之事,实有赖于征战。”邵惠贤说道:“人皆视武夫为洪水勐兽,但若驾驭得当,实乃保境安民之利器。”
“若驾驭不住呢?”邵树德问道。
邵惠贤沉默半晌,低声道:“或可毁之。”
邵树德闻言叹息,也不评判儿子说得对不对。
确实有人会做这个选择,出于种种因素,比如实在跟武夫相性不合,本身也没有军事方面的威望和经验,注定无法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心中恐惧,干脆毁掉算了。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一切要从实际情况出发。
历史上唐亡之后有五代,很多人会下意识将其统称,不作区分,但这五个朝代之间的差别可大着呢。
后梁时期的汴梁禁军,与后唐的汴梁禁军,绝对是两种风气,两个精神面貌,跋扈程度是有本质区别的。
后唐前期与后唐末年经历了李从珂、李从厚毫无底线的竞相加价收买的禁军,也完全是两种状态。
这一时期,应该是整个五代汴梁禁军士气、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最快的时期。若让朱全忠、李存勖活过来,看看后唐末年、后晋初年的禁军,估计会十分吃惊,怎么堕落成这个鸟样?
邵树德说不好别人的选择对不对,但他觉得目前的大夏禁军,还没走到后晋初年那一步,最差也是朱全忠初建汴梁禁军时朝气蓬勃的样子,于是打算挽救挽救,争取其不将骄兵堕,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
“阿爷,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驾驭的。若觉得困难,只是工夫没下到家罢了。”邵明义说道:“若精通武艺,谙熟军略,又与将士们推心置腹,减少他们的疑虑,解决他们的困难,怎会驾驭不住呢?”
邵树德眼睛一亮,拉住六郎的手,笑道:“诸子之中,你大兄、二兄或知一些,但都没你讲得这么透彻。六郎知为父真意,好,好!”
邵明义腼腆地一笑,道:“都是娘亲教的。”
邵树德有些惭愧,也有些想皇后了。不知道怎地,野女人玩得越多,对皇后越愧疚。不过洛阳还需要有人坐镇,暂时却不能让她来。
“过些日子,阿爷要渡河北上,你跟着阿爷,好好学学。”邵树德拉着六郎的手,越看越喜欢,干脆让他坐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