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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罢之后,百官前往太微城衙署上直。
上阳城内只有客省院、荫殿、翰林院、飞龙厩等几个机构,大部分官员还是要回到皇城或宫城办公。
邵树德没有走。
上阳宫、东都苑都是他划定的禁区,这里的所有宫官都是原夏王府侍女,宫人也是各部酋豪进献来的女子,全都是他的人。
在这两处地方,他感觉很自在。
当然,其实他也没地方可去。
大唐没有相国这个官职,三公三师也是荣誉职位,不管事的,他真正的正经职务其实是夏王,即管理夏国封土上的诸般事务。
观风殿内已经没有人了,他缓步上前,抚摸着御座龙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坐了上去。
御座位置较高,可以将整个殿室收入眼底。
很神奇,邵树德一坐上御座,便思绪万千。
混乱冲突的官制,要厘清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精力……
多如牛毛的军阀,要消灭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
开支巨大的军费,供应起来几乎要当裤子……
嗷嗷待哺的百姓,他们的生计已经十分艰难了……
“朱三,尔作得否?”邵树德的脑海中响起了朱全昱质问朱全忠的声音。
公允地说,朱全忠已经是五代开国之君中准备得最充分的一个了。
自昭宗被迎入洛阳之后,他准备了足足三年。
而在此之前,就已经在摸索“藩镇为国”的体制。
这不算制度创新,但处理起来依旧是十分浩大的工程。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很多东西完全变了,不能再沿用初唐、盛唐时的制度,还要适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和生产力,不能偏离太远,以免遭到反噬。
后面四个王朝以及北宋,都是在他开创的局面下慢慢改进、优化。
现在他就是朱全忠,是清理百余年沉珂的开创者。
忽然想起了民国时期的诸位军阀。
袁世凯、曹锟、吴佩孚、张作霖之流,在当军阀时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可一旦坐上大总统这个位置,就开始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不断消耗威望。
洋人来了,点头哈腰。军队要钱了,四处筹款。天灾人祸了,还是你背锅。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邵大,你作得否?
“啪!”邵树德一拍扶手。
四十多岁的人了,杀人如麻,皇帝的女人都睡过了,有什么作不得的?
这个时代,礼崩乐坏。纲纪伦常,荡然无存。只要军队还是忠心的,什么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太傅!”殿外响起了有些迟疑、胆怯的声音。
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过来!”他在御座上纹丝不动,招了招手。
陈氏领着宫人低头离去。
何皇后之前在本枝院休憩,因为邵树德还有事要她办,但久等不至,居然睡着了——没办法,上朝是个苦差事,一大早就要起来。
皇后走了过来,及近,被邵树德拉入怀中,坐在旁边。
皇后看着空荡荡的观风殿,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身旁之人是皇帝,她是皇后,二圣同时临朝,接受群臣赞拜,可惜这不是真的。
“两枢密院、尚书六部之长官,皆提升一品。此事,你回去后就办了。”邵树德说道。
国朝官职有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宰相基本都是三品,甚至四品。
但在早年,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左右仆射等高品官职都是职事官,是天然的宰相、事实上的宰相。到了永淳年间,为了削弱相权,高宗将这些职务架空,给他们的手下赠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令其入政事堂理政,这些人所担任职事官的品级,往往只有三四品——职事官是执行具体政务的官职,与散官、勋官之类不一样。
正如后人总结的:“由是仆射为尚书sheng长官,与侍中、中书令号为宰相,其品位既崇,不欲轻以授人,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职,而假以他名。”
到了现在这会,这些早年的宰相职事官早就已经沦为了勋散官爵,地方将帅经常得到此类加衔。比如邵树德就有侍中、中书令的加衔,那么他是中书门下的长官吗?显然不是。
而既然当皇帝的不想将尚书令这类职事官给出去了,那么干脆取消好了,这是邵树德的想法。
“怎……怎么办?”皇后不太清楚流程,于是问道。
“臣已向皇后奏事。”邵树德看着皇后,说道。
史载皇后“婉丽多智”,婉丽是看出来了,之前也觉得她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犯傻了呢?
不过何皇后很快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只听她问道:“太傅欲裁撤三省?”
邵树德一怔,道:“不,暂时还不想这么做。”
“暂时”这个词用得意味深长。
改革,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循序渐进的,因为你吃不准过于激进的动作会造成什么影响,总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行接着改。
汉代时,宰相权力极大。
到了南北朝,相权慢慢受到了限制。
到隋代,三省六部初创,进一步分了宰相的权力。
到了宋金时期,渐渐变成一省六部。
至明清时,干脆连那一省也取消了,比如明朝取消中书省,皇帝开始直领六部。
这个过程,是相权一步步削弱,君权一步步加强的过程。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很难讲。至少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还是事实上的“一省六部”。
尚书、门下、中书三省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吃不准。国朝有政事堂,成员都是三省六部的官长,明清有内阁,其实大同小异。
政事堂之外,有时候会召集“扩大会议”,即延英问对,以应付重大事件,参与者多为各核心要害部门主官、军方大将等等,类似于清朝的军机处,但非常设机构,而是临时召集成员商议。
邵树德不是万能的。
他在行军打仗上已有很深的造诣,但对官制的理解则没有那么深。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模彷后世,但理智告诉他不能照抄明清的制度。中间差了五百到一千年呢,社会阶层、价值观风气、外部环境、生产力水平相差巨大,照抄很可能是在作死。
所以他决定一步步改。先改一部分,看看效果,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反正先把六部职事官慢慢侵占,换成自己人,其他的再说。
“太傅所奏,为国为民,皆准。”皇后说道。
“臣感激不尽。”邵树德笑道。
良久之后,皇后颤声道:“太傅就是这么感激的吗……”
邵树德知错能改,上次没弄清钿钗礼衣纽扣的解法,回去后仔细研究了一下,已有所得。
何皇后俏脸通红,突然间清醒过来,哀求道:“太傅不要!”
邵树德手停下了。
“太傅!”皇后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太傅英武过人,有男儿气概,妾见着也很欢喜。但妾终究是唐皇之后,若……若怀上了太傅的孩儿,恐不利。”
良久之后,他替皇后整理好礼衣,道:“皇后还是速回紫薇城吧,臣便不送了。”
皇后羞恼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整理下了礼衣,又系好纽扣,咬牙道:“太傅果是欺辱君上的贼臣。”
广义上来讲,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都是君,没有品级的,皇后这话也没错。
邵树德厚着脸皮说道:“臣扫平天下贼子,君上谓我辛苦,慰劳一番亦很寻常。”
皇后起身,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能慰劳到这种程度。”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聪明的女人……”邵树德失笑道:“果然婉丽多智。”
接下来数日,一连串的诏敕发下。
正月初六,以需要“镇安夷夏”为由,升四枢密使、六部尚书为正二品职事官。
正月初七,人日给假一天。当天晚上,契必章、朱叔宗二人联袂抵达洛阳。
正月初八,授契必章为北衙下枢密院枢密使,授朱叔宗为南衙上枢密院枢密使,授杨悦为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
正月十一,设北衙理蕃院,野利经臣任尚书。
一连串的职司改革、人事任免,很可能会深刻影响往后数百年的权力格局,但整个朝野几乎没掀起什么波澜,在平静中默认了。卢光启、独孤损等人已被诛杀,妻女没入掖庭,家人流配安东府,大家都看在眼里。
正月十四,贝州来报:诸县皆下,全州已为王土,逆藩屡败,已不敢出战。
恰逢第一批回返的军士已至洛阳东郊,邵树德上奏:请皇后率百官御长夏门,以观军势。
何皇后自无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