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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飒然而至,秋叶萧萧落下,天边薄云遮日,太阳泛着死鱼肚子一样的灰白,没有半点暖意。
这个秋天,终是到了最冷的时候。
赵瑀嘴角弯了弯,转过身来,屈膝微蹲,给赵老爷行了个福礼。
虽然没有听到她叫父亲,但这副姿态,足以让赵老爷满意,他捋着胡子道:“还算你懂事,没有忘记纲常伦理。你是赵氏女,这一点不要忘了,什么时候回家看一看?”
赵瑀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说:“我家是李府。”
赵老爷面皮一抽,恰一阵冷风刮过,把他呛得连连咳嗽,好半天才气喘吁吁道:“好,出嫁从夫,算你说得没错。可赵家是你娘家,我是你父亲,你不认,就是忤……”
他猛地咬住话头,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顿了顿叹道:“为父知道你怨恨赵家,这怪不得你,当初老太太那般对你,为父劝阻不得,眼睁睁看着你遭难,心里是又难过又羞愧,只恨自己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说话间,他已是潸然泪下,俨然是一副悔恨交加的老父亲模样。
赵瑀盯着他,目光熠然闪动,似有笑意。
赵老爷心下大喜,以为感动了她,却见赵瑀抬头望天,好像在查看什么。
他也抬头望望——上空连只鸟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
赵瑀一本正经说道:“我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曹无离捧着肚子大笑几声,被赵玫偷偷一扯袖子,方想起赵老爷的身份,赶紧低头遮掩过去。
“瑀儿你……”赵老爷脸皮再厚,此刻也挂不住了,额上青筋暴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瑀以为他要发火,然而他的脸色渐渐缓和,长长吁了口气,叹道:“你和父母赌气,做爹娘的却不能和孩子赌气。瑀儿,赵家养育你至今,不求你回报什么,只望你有空的时候回家看看,让我们知道你过得不错,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加上他眼中泪光点点,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为之所感动。
赵瑀也大为诧异,不知他为何一让再让,这完全不符父亲的做派!
随着李诫的官越做越大,赵瑀便知道,父亲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上次回京,李诫是戴罪之身,父亲自不会惹祸上身。
这次,她是风风光光的归京,想必他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
可让赵瑀疑惑的是,她到京城也小半年了,父亲竟然一直没登门,若不是这次偶遇,没准儿他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难道他在等什么?
赵瑀如是想着,试探道:“回去做什么?还让老太太把我送到家庙?”
赵老爷听她口气似有松动,心中十分高兴,脸上更加和颜悦色,“你可真会说笑,老太太欢喜你还来不及呢!前些日子还说,你给赵家增了光,要把你的名字刻在宗祠石碑上,以供赵氏后人敬仰。”
赵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母亲……在你那里休养的时日不短了,她毕竟是赵家妇,该回来了!”赵老爷目光幽幽上下打量着小女儿,笑道,“还有玫儿,没出嫁的大姑娘,不能总在姐夫家里住着,没的让人笑话。”
赵玫大惊,躲在姐姐身后摇头道:“我不回赵家,我要和姐姐母亲在一起。”
赵瑀安抚似地拍拍妹妹的手,瞥了赵老爷一眼,“若是我不答应呢?”
赵老爷的笑容立时变得僵硬,“这事轮不到你答应不答应,瑀儿,为父苦口婆心开导你,你莫要好坏不分。我知道你现在有权有势,得意得很,可做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的后路,从来都不是赵家!”赵瑀直直盯着他,冷笑道,“赵老爷,收起你伪善的面孔吧,我不是三岁孩子,不会被你几句好话哄了去。不错,母亲和妹妹是我的软肋,你想拿她们要挟我……做梦!”
“我今日明明白白把话撂这里——有我在,任凭你用什么道理来压,都别想把她们带走。”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番话顶过来,把赵老爷气得发昏,慈父的形象再也维持不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光,却笑起来,“瑀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别忘了是谁生养你。你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赵家的教养,乌鸦有反哺之义,羔羊有跪乳之恩,做人,可不能忘本。忤逆之罪,就是李诫也保不了你!”
“那您就去告我啊。”赵瑀眼神闪闪,语气故意轻飘飘的,满不在乎道,“谁都知道李诫是皇上第一信臣,看看京城有哪位大人敢接您的状子。哦,您倒是可以告御状,可惜皇上没在,您想告也告不成。”
“皇上不在,可皇后在!她总管得了你吧?”赵老爷连连冷笑,“我本打算过两日去接她们娘俩回来,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识相的,赶紧送她们回赵家,今天就送回来!否则……”
“否则如何?”赵瑀丝毫不惧,挑眉笑道,“虚张声势,您吓唬谁呢,无品无阶,皇后也是你能见到的?真是笑死人了……”
一旁的赵玫看着姐姐发呆,心道姐姐怎么突然转性了,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赵老爷又羞又恼,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显然,赵瑀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
他盯着赵瑀,目光又阴又冷,“既然你不把我当父亲看待,我也不必给你留面子了,咱们走着瞧!”
说罢,赵老爷狠狠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赵瑀吩咐护卫悄悄跟过去,看他到底有什么门路。
经过这一场风波,谁也没了游玩的心思,赵玫更是惴惴,生怕赵老爷强把自己带回赵家。
除了曹无离,他笑得跟朵烂菊花似的,拍着胸脯道:“我绝不叫他得逞,那个……我挑个吉日,去李府,你看行吗?”
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有些底气不足。
赵玫瞪他一眼,没好气说:“行不行的,你叫我怎么开口?真是个呆瓜,找我母亲说去!”
曹无离一蹦三尺高,呲着大板牙,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走了。
他一蹦一跳,如同三岁顽童,看得赵玫是目瞪口呆,忽道:“姐,我有些后悔了怎么办?”
赵瑀心里有事,闻言匆匆道:“你给我省些心吧,回家,不要和母亲说今天的事,等我把赵家的事处理完了再说。”
很快,赵瑀就知道赵老爷去找谁了。
殷家。
赵瑀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敢情赵家找了殷家做靠山,所以才敢说找皇后告状的话。
殷芸洁不在,但殷太太还在,同为外命妇,她也有进宫的资格。
母亲和妹妹重归赵家,自己投鼠忌器,定然要受赵家的束缚,而李诫无可避免地会受到自己的影响。
皇后等人就可以通过赵家操控李诫,于皇后而言,肯定乐见其成。
不行,必须想个法子搅黄了这事!
赵瑀坐在窗前凝神苦想,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昏黄的烛光一跳一跳的,连带着她的影子也摇曳不定。
苦思无法,不免愈加气闷,她索性推开窗子,凉寒的夜风吹散满屋郁气,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忽然听得廊下暗处呢喃,听声音像是两个小丫头在说话。
“诶,太太的娘家真有七座贞节牌坊?”
“白天我跟车出门伺候,亲耳听见的,绝不会错!七座牌坊啊,啧啧,至少七个节妇才能换回来……唉,这大户人家的太太也不好当啊。”
“别说了,让莲心姐姐听见,你我又要挨罚。”
廊下没了声,赵瑀却忍不住笑起来——她有办法了!
让自己彻底和赵家决裂,又让人拿不住错处的法子。
她将自己所想写成信,连夜送往李诫处。
翌日,天光熹微,寂静的清晨寒气袭人,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紧闭的李府大门忽然大敞,两队护卫鱼贯而出,紧跟着,后面又跑出来三十来个家丁长随,个个膀大腰圆,手持大锤石斧。
赵瑀的马车慢慢出了大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迎着晨光,驶向赵家家庙。
那七座贞节牌坊,矗立在家庙之前。
赵瑀下了马车,仰头看着这些高大的牌坊。
阴森森,死气沉沉,正上方高高的石头牌匾上,端端正正刻着“贞节”二字,居高临下,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赵瑀站在原地,表情肃穆,久久不语。
乔兰几个垂手站在她身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天光渐渐大亮,赵瑀终于开口了,“砸!”
乔兰向后一挥手,粗声粗气喊道:“太太有令,砸了牌坊!”
“得令!”众侍卫家丁齐齐应和一声,纷纷抄起手中家伙,哐哐当当,立刻折腾得尘土飞扬,碎木碎石满天飞,好个天翻地覆。
他们动静极大,很快惊动了看守家庙的赵家人,可没人敢触这位一品诰命夫人的霉头,只快马加鞭,赶紧通报主家去!
待赵老爷赵老太太赶到,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第一座牌坊已经塌了半边,摇摇欲坠。
赵老太太怪叫一声,当即就要昏倒。
赵老爷已是目呲欲裂,扶着老太太,厉声喝道:“赵瑀,你疯了不成?这是牌坊!这是旌表的牌坊!这是我赵家的立足之本!”
赵瑀坐在太师椅上,闻言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要砸了它。你也别白费力气,凭赵家这些奴仆,无法阻挡我李府的人。”
赵老爷登时脸涨得紫红,气得浑身乱颤,“我、我去报官,你这个不孝女,我要告你忤逆!”
赵瑀笑笑,“请便。”随后看了乔兰一眼。
乔兰会意,扬声说道:“众位乡亲,今儿给你们个发财的机会,凡动手帮忙拆除赵家牌坊者,皆赏银二两!”
看热闹的人们一阵倒吸气,二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讲可不是个小数目,当下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赵老爷气急败坏道:“我看你们谁敢,砸牌坊是要蹲大狱的!”
赵瑀霍然起身,朗声道:“不用怕,出事有我顶着!你们给我砸,谁砸得越碎,砸得越响,本夫人给的赏银就越多!乔兰,拿银子!”
有诰命夫人的话作保,再看李府下人端出来的两盘子明晃晃的银元宝,谁也不犹豫了,人人争先恐后,呼朋唤友,手里拿着锄头榔头,喊着叫着,扑向那一座座赵家牌坊。
人们口中喊着号子,兴高采烈的,干得热火朝天,那场面热闹得就像过年!
这时候谁还把赵家母子当回事?有赵家下人上去阻拦的,早被一脚踹开——敢挡老子财路,滚你娘的!
附近的壮劳力都来了,人多力量大,大半日的功夫,赵家牌坊便不复存在!
望着满地的瓦砾,灰头土脸的赵老太太,两眼一翻直挺挺仰倒,这次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赵老爷头昏目眩,只觉心中某处轰然倒塌,空荡荡无所依靠,他好像不认识似地盯着赵瑀,“好,好,真不愧是一品诰命夫人,好大的威风!”
赵瑀莞尔一笑,“我等着您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