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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闹腾腾大半天,从半上午到半下午,耗尽体力却谁也没想起被忘记的那一顿午饭,事情刚一谈妥,郑丰年就带着被打得半死还被余家小厮压在地上好几个时辰,几乎连路都走不动的郑文杰去了余家赔罪,云萝则陪着郑丰谷和郑丰收在镇上等到傍晚,等到了蹒跚回来的郑丰年父子。
郑丰年告诉他们说事情已经解决,就按着余家那位公子先前所提的那样,向余家长辈磕头赔礼,澄清流言,然后在年底前把郑文杰的媳妇娶回来。
听到此,郑丰谷和郑丰收也松了口气,安抚了大哥大嫂又嘱咐了犯错的郑文杰几句,然后就告辞回村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云萝却有种莫名的直觉,总觉得余家绝不会真这样轻易的放过了郑文杰,后面或许正在酝酿着更糟糕的事情。
白水村的人今日并不是只有郑丰收一个人去了镇上,所以云萝他们在黄昏回到村里的时候,郑文杰被镇上的几个公子小爷们堵到家里打得半死的消息也已经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天色已经昏暗,郑丰收眯着眼定睛仔细的看了看,才有些不确定的跟后面驴车上的二哥和侄女说道:“你们仔细瞧瞧,那是爹吧?”
几十米开外的村口,迷迷糊糊能看到有个人影在不停的踱步张望,并在郑丰收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忽然就大步朝他们迎了上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更小的影子。
“文杰咋样了?你大哥大嫂他们咋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得,不用再仔细看了,确实是他们的老父亲没有错。
郑丰收停下了驴车免得把直突突冲上来的老爷子给冲撞了,郑丰谷没等停稳就从驴车上跳了下来,扶着脸色铁青的老父亲,连忙先安抚道:“爹你先别急,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文杰也没啥大事。今日晚了,大哥大嫂在镇上还有些收尾小事要处理,说明天再回来。”
郑大福悬了许久的心顿时微微一定,这才又问道:“究竟出了啥事?好好的,那些小爷们咋会突然打上门去?不是说正在说亲,跟文杰还都是书院里的同学?”
一听到说亲,郑丰谷的脸色就不由变得古怪了起来,郑丰收更是忽然“嗤”了一声。
远离了那些嚣张逼人的小爷们,郑丰收被压制下去的气焰也迅速的再次高涨了起来。
“爹,这事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外头天都黑了,还是先回家里去,坐下来我再慢慢跟您说吧。”郑丰谷扶着老爷子往驴车上走。
云萱和下学回来的文彬跟在老爷子的身后,本来刘氏、吴氏还有云桃她们都陪着站在村口的,不过她们刚才先回去做晚饭去了。
此时,文彬就插嘴说道:“半下午的时候有人从镇上回来,大哥的事就在村里传遍了,要不是娘、三婶还有村里人拦着,爷爷当时就想架了牛车去镇上。”
说到这个事情郑大福就来气,冲着两个儿子训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们也不晓得来知会我一声,这是想要瞒着我到啥时候?又能瞒到啥时候?”
郑丰收不服气的说道:“还不是担心你老心急火燎的身子扛不住?都晓得那是你的宝贝大孙子,平日子擦破点油皮你都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我当时也不晓得事情究竟,被你拉住了问我,我也说不清,不是更让你着急?”
郑大福坐在他身后,闻言顿时大巴掌就拍了过去,“混账东西!那是你亲侄子,你在这儿说的啥风凉话?”
郑丰收动了动被拍疼的背,哼哼唧唧的倒是没有跟老爷子继续吵。
一伙人全都去了云萝家,刚进门就听见孙氏在哭天抹地的,“遭瘟的瘪犊子,小王八羔子!我家文杰啥时候遭过这样的罪?小小年纪的咋就这样心狠?”
郑丰收快步走了进去,冲孙氏嚷嚷道:“住嘴吧娘,你晓得你那大孙子得罪的是啥人家,就敢在这里咒骂人家的小公子?当心被人听见传了出去,到时候受罪的还是你大儿子和大孙子!我可是再不管了!”
孙氏、郑玉莲,还有吴氏和她的子女们全都在这里,郑文杰的这件事也算是整个郑家的大事,郑丰谷兄弟两跑镇上了解情况去了,家里等着的人也是十分心焦,自然而然的就聚到了一起。
郑丰收的一番话让孙氏的哭声一顿,然后哭得更大声了,“那些人打了我的大孙子,我连说说都不能够了?”
“你晓得他们是啥人,又为啥要打你大孙子?”郑丰收在镇上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呢,正好就这么冲了出来,“那是余家的公子,咱庆安镇顶顶富贵的那个余家,带着一群平日里跟他玩耍的公子小爷们来堵门,就因为你大孙子惦记余家的小姐,死缠烂打不够,还把人家小姐推进湖里又下水去救,演了好一出英雄救美的大戏,之后又放流言坏姑娘家的名声,毁了人家正在说的一桩好亲事,这才被余公子带人打上门来!”
屋里霎时一片死寂,这话的信息量有点大,让人一时间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中意姑娘,纠缠不得就自导了英雄救美的大戏,然后放流言、坏名声、毁亲事,被姑娘的兄弟打上门来!
郑大福一口气喘不上来,忽然直挺挺的往后倒了下去。
“爹!”郑丰谷一把接住倒下的老爷子,转头就冲郑丰收怒道,“啥事不能好好的说?要你在这里嚷嚷!”
郑丰收看着倒下的老父亲,脸色也是变了变,倒不敢回嘴顶上二哥的责怪了。
一群人急急忙忙的想要把老爷子扶进里屋去躺着,不过在门口的时候他就缓过了气来,冲着儿孙们摆摆手,呼吸短促,声音也没什么力气,“不忙活,坐会儿就好了,你们把事情原原本本的都跟我说一遍。”
云萝从郑玉莲的屁股底下挖出了家里唯二的一把靠背竹椅子,放到老爷子的身后让他坐得舒服些。
郑玉莲纵是不满,但形势还是会看的,嘀嘀咕咕的骂了云萝几句,然后拖了条长凳靠着墙坐下。
几年过去,郑玉莲的性子是越发的古怪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怨气,对分家出去的兄嫂侄儿侄女就别提了,反正她从来也没放在眼里过,可就连往常巴结的大哥大嫂她都不怎么亲热了,甚至是刚才郑大福气急倒下的时候,她就像是没看见一样,一动不动的稳稳坐着,还因为云萝挖了她坐的靠背椅子而心生不满。
也就孙氏还把这个小闺女当做心肝宝,其他人却都不怎么乐意搭理她,就连郑大福对这个疼爱了十多年的小闺女也淡了许多。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原本天真活泼的小闺女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不过现在谁也没空理会郑玉莲如何,都围在郑大福的周围,一起听着郑丰谷说起他今日午后去镇上的所见所闻,郑丰收也时不时的补充上几句。
一席话说完,屋里一地的安静,孙氏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牵扯出身下竹椅子的几声“吱嘎”,不响,却在此刻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现在是咋样?真的只要澄清流言,然后在年底前给文杰把媳妇娶回来,余家就不跟我们计较了?”
郑丰谷点点头,“说是这么说,大哥带着文杰去余家赔礼之后回来也说,余家的老爷太太都是讲道理的人,虽然对余公子擅作主张有些生气,但也只是稍稍为难了一下文杰,对大哥倒还算客气,也没有额外的增加别的要求。”
孙氏就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郑大福却紧皱着眉头依然忧心忡忡的,有些不敢相信余家真这么轻易的放过的他家,“余家那是啥人家?有钱有势的,他家的丫鬟都比寻常人家的闺女金贵,更何况是千金小姐?文杰这一闹……”
文彬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道:“爷爷放心吧,应该不会再有别的变故。余家虽是本地大户,但能跟他家相提并论的也不是没有,商户人家本就重信誉,更何况他们还想让族中子弟科举入仕,对名声只会更加看重,答应的事绝不会轻易反悔。况且,此事错在大哥,他们即惩罚了大哥又放他一条生路,传出去既不会让人觉得他家好欺负,同时还能落一个宽厚的名声,于明年书院的重选商户是有益处的。”
郑大福这才缓和了脸色,“若真是这样,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外面院子里传来些许响动,转头就见郑二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郑丰庆和虎头,郑丰庆的手上拎着个圆篮子,虎头的肩上则架着个郑小虎。
“你们这是还没吃饭呢?”
听二叔这么一问,郑丰谷他们才想起了还有吃完饭这么一回事,刘氏和吴氏忙匆匆的进灶房里把一直温在锅里的饭菜端了出来,出来就见郑丰庆从圆篮子里拿出了一大碗红亮的肉块,又听郑二福说:“出了这事,晓得你们怕是没啥做饭做菜的心思,老太太让我给你们端一碗兔肉来,都是虎头从山上捡来的。”
郑丰谷招呼着郑二福也在桌边坐下,又拿出一瓶米酒给他们斟上。
郑二福虽然刚在家里吃过晚饭,但也坐下抿了口小酒,问郑丰谷兄弟两,“事情都咋样了?我听着外头那些人说起来,似乎还挺严重的?”
兄弟两就有跟二叔把事情说了一遍。
郑大福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的肉,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招呼刘月琴也上桌一块儿吃,刘月琴红着脸连忙摇头拒绝,只是捧了饭碗和云萝他们凑作了堆。
桌子让给了大人们,他们就用板凳拼了个小桌,上面放着三四样大碗的菜,而人则或坐在门槛上,或蹲着,或坐着小板凳,又或者,夹了菜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点都不讲究。
云桃不知什么时候又凑到了云萝身边,小声的问道:“三姐,大哥他真的看上了大户人家的小姐,还做出了那样……那样的事?”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她捧着饭碗感叹了一声,又撇撇嘴,“眼光还挺高,跟戏文里似的,可惜真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又咋会嫁给一个穷小子呢?”
没想到她还有这般见识,云萝都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就说:“也不是没有,你别看大伯那样就觉得秀才没什么了不得的,那是他年纪大了。那些年纪轻轻还没娶妻就考中了秀才的少年郎,还是有很多富裕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的。”
“是这样吗?”她皱了皱眉,然后自己想通了,“倒也是,像继祖哥,他媳妇不就是地主家的女儿吗?”
虽然是个小地主。
她脑子里也不知乱想了些什么,忽然就对云萱说:“哎呀,这样说来,二姐真是赚了呢!”
云萱莫名的看过来,“啥赚了?”
她就嘻嘻的笑,摇着头说道:“没啥,没啥,二姐你吃肉!”
吃过这一顿有些沉闷的晚饭,郑大福就早早的要回家去了,郑丰收和吴氏也跟着告辞,和郑丰谷一起先把老爹老娘送到老屋,又拐个弯送了二叔到家,然后兄弟两相互告别,各回各家。
郑丰谷回家的时候,刘氏正在跟孩子们闲话今天的事,“说是你们大哥算计了人家姑娘,这其中怕是也少不了你们大伯娘的手笔,只希望经此一事,他们能定下心来别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找一个规矩本分的媳妇才是正事。”
妯娌十几年,刘氏不说对李氏十分了解,七八分还是有的,加上她这两年来的见识眼界都开阔了许多,人自然就聪明了,以前懵懵懂懂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也能想明白了。
云萱皱着眉头,却似乎有点不看好,“距年底只剩下两个多月了。”
刘氏一愣,紧跟着也皱起了眉头。
谁家儿女说亲,都是要打探了再打探,相看了再相看,来来回回、挑挑拣拣少说也得花费几个月。
像云萱和栓子,那是两家都知根知底,栓子也可说是郑丰谷和刘氏看着长大的,但即便如此,两人从陈阿婆来提亲到请陈二阿婆来做媒,单单只是定下亲事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从相看到定亲再到成亲只有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放在任何一个疼爱女儿的家里,都是不能答应的。
云萝坐在旁边听到这里,眼中的神色也不禁有些古怪,那余五公子提出的这第三个条件,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这个要求看似寻常,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坑啊!
出了今日的事,郑文杰现在的名声可不大好,又要这样着急慌忙的相亲娶媳妇,也不知会娶个怎样的回来。
娶妻不贤毁三代,和功名被夺比起来,到底哪个更糟一点?
但这事怎么也轮不到她家来管,管不着、不好管、也不想管,刘氏皱着眉担忧了一阵,就让家里人都洗漱干净,早点歇了吧。
次日一直到傍晚,郑丰年和李氏带着儿女们雇了辆驴车回村,经过食肆门前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打个招呼,而是径直的回去老屋那边。
过不多久,郑文浩就探头探脑的出现在食肆外,张望一阵没看到云萝,他这才放心大胆的走进来,跟郑丰谷说爷爷和他爹请二叔去老屋,那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卤味锅。
刘氏见此不由皱眉,又忍不住的有些心软怜惜,犹豫了下还是捞起一块卤豆干出来给他。
这个侄子和小萝一般大的年纪,曾经长得比小萝还要胖许多,现在却瘦竿儿似的像个野孩子,也不晓得是正在长身体的缘故还是被饿的。
他这三年和他大姐一起被留在村里,本就性子顽劣,随着年纪渐长,又离了郑丰年和李氏,那真是谁都管束不住他,郑大福管教了他许多次也没有一点作用,仿佛这就是一颗不堪管教的顽石。。
叫他去放牛,他就真把牛放在那儿不管,自己跑去玩了,牛没人看着,啃坏了好几户人家田里的庄稼;叫他去附近山林里捡些干柴回来,他出去一整天,到傍晚回来的时候别说捡了多少干柴,就连柴刀都被不晓得掉在了哪里;叫他跟着下田伺候庄稼,他一连踩坏了十几株秧苗,后来更是兴致勃勃的在庄稼田里追逐起了灵活钻溜的黄鳝泥鳅,滚得满身泥,踩坏了一口田的庄稼……
郑大福的年纪大了,禁不起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生气和刺激,训过骂过甚至是打过,实在是没有半点改善,反倒变本加厉,就连郑丰年和李氏都渐渐的有些压不住他了。
为着长子考虑,郑大福最终并没有放郑文浩跟着他们回去镇上,但也不怎么管束他了,只是由着他在村里爱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而以孙氏的性子,郑文浩想在家里吃饱吃好是不可能的,渐渐的那一身肥肉就消瘦了下去,还因为挨不住饿而时常和附近村子的几个顽童一起跑到田间地头里去寻摸吃食,很是招人厌烦。
他不仅会去田间地头摘别人家的瓜果,还会在看见吃食的时候趁着主人不注意而偷偷的摸走几个,在刚开始的一年里,食肆就是最遭他惦记的重灾区。
但他现在不太敢来这里偷摸了,甚至平时玩耍的时候都会小心的避开这边。
可此刻,当刘氏把一块喷香扑鼻的卤豆干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一把就抓了过来,也顾不得烫,直接塞进嘴里,三两口就吞了下去。
刘氏被他这凶狠的吃相给吓到了,下意识的转头往小门看,在郑丰谷解了身上的布围子后说道:“我一个人也顾不过来,你去叫小萝出来给我帮把手吧。”
郑丰谷的动作一顿,看一眼已经长到他胸口这么高,瘦长又脏兮兮的二侄子,然后继续将解下的布围子挂在墙上,转身开了通往院子的小门,“小萝,我要去你爷爷那儿一趟,你出来给你娘帮把手。”
院子里传出云萝慢悠悠的一声“哦”。
再转头,郑文浩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郑丰谷皱眉盯着他刚才站过的地方,脸色不大好看,可对这个侄子也是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又叮嘱了刘氏几句,然后才走出食肆去了老屋那边。
云萝出来的时候,刘氏正蹲在炉子前抽出了两根燃烧着的木柴,只留单独一根跳跃着零星的火焰,保证锅里的卤水不凉却又不会翻滚。
“娘,刚才谁来了?”
平常时候,不管爹娘谁有事要离开一下,叫的都是二姐。而且现在还不到食肆最忙的时辰,零零星星几个客人,完全不需要什么帮手。
刘氏站起来往外面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是文浩来叫你爹去老屋。”
云萝眼睑一掀,面无表情的问道:“他又干什么了?”
“没,没有!”刘氏忙摇头,然后又压下了声音,“这孩子瞧着也是可怜,我给他一块豆干,刚从锅里捞起来呢,他吹都不吹一下的三两口就吞了下去,那模样,怪吓人的。也不晓得他这是多少天没吃东西了,照理来说,你奶奶不可能一点吃食都不给他啊。”
孙氏虽刻薄,但也不是会想要饿死亲孙子的人,她只是不会让你吃饱。
云萝不太想管郑文浩,就不在意的说道:“他吃的可不比以前的我们少,不过是贪吃好吃。”
刘氏想想这几年里的事,便叹息道:“真不晓得他是咋长的,你大伯和大伯娘也不管管,这是当真把他扔给你爷奶来教养了呀?”
孙氏除了骂人,真不是个会管教孩子的,郑大福又年纪大了精力有限,郑文浩偏偏还是个极顽劣甚至是有几分狠厉的孩子,小的时候尚且能管住几分,大了就连胆子和脾气也都跟着一起长大了。
前几天忙着秋收的时候,他跑出去玩,郑大福训了他几句,他一伸胳膊就把老爷子推了个趔趄,差点退进田沟里去,要不是云萝正好路过,他怕是还要再动手。
郑丰谷这一走就直到夜半才摸着黑的回家来,其他人都已经早早的歇下,就堂屋里还留着一盏灯,刘氏坐在灯下的竹椅上,拿着针线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垂落到腿上,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听到动静,她猛的惊醒过来,抬头就看到郑丰谷披着淡淡的月色正将大门关紧拉上门闩,又在门后顶了一个手臂粗的木叉子。
“咋到这个时辰才回来?锅里给你温着些饭菜,都要凉了。”
刘氏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就匆匆的进了灶房去端菜端饭,虽说到这个时辰了,郑丰谷肯定是在老屋那边吃过了晚饭,可有没有吃饱,刘氏也是有点数的。
郑丰谷转身跟着进了灶房,见刘氏要点火烧锅,忙拦了下,说:“别忙活了,我随便扒拉两口就成。”
手在锅盖上一贴,几乎感觉不到热度,“还有些温热着呢,正好入口。”
说着就直接揭了盖,拿一个大碗把饭和菜全都倒在一起搅了搅,低头猛扒了起来。
虽不热,但也确实还有点小小的余温,吃着到不凉。
刘氏看着他这一副饿坏了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疼,忍不住问道:“这是没吃晚饭?”
郑丰谷咽下几口,叹气道:“有啥心思吃饭?也是好日子过久了,现在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刘氏就点起火来又给他敲了两个鸡蛋,“那事不是解决了吗?还有啥事让你们连饭都没心思吃?”
郑丰谷几口扒下半碗饭,缓过那个饿劲,然后就捧着碗坐在灶头旁边的小板凳上等着刘氏给他新炒的鸡蛋,听她问话,忽然从鼻孔里喷出了两道略粗的气息,“这是觉得事情解决得太轻松,心思又活络开了。”
刘氏一惊,“咋地?”
“也不晓得大嫂是从哪儿听说了文彬昨天说的话,觉得余家既然想要宽厚的名声,那她缓缓的给文杰挑媳妇应该也不碍事,左右再不去惦记余家小姐就是了。”
“这……”刘氏有些诧异,她说不出这事的究竟,但也觉得这么做怕是很不妥当的。
郑丰谷又叹了口气,“好在爹不糊涂,当即把大哥和大嫂都训斥了一顿,不许他们耍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不然若是又出了啥事,也别回家来寻人帮忙。”
刘氏将金灿灿、热腾腾的炒鸡蛋全铲进了他的饭碗里,一边刷锅一边细细琢磨着,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大哥大嫂真这样做了,到时候余家再对文杰做点啥,也没人会说他家过分吧?”
“是啊,到时候世人都只会说咱郑家不知好歹。”得是多不知好歹才敢这样几次三番的踩到余家头上去?也不晓得老大他们两口子是哪里来的那样大胆子。
这可不仅仅只关系着郑丰年一家,而是整个白水村郑氏都要受到牵连,坏了名声,甚至还有可能要遭到余家的追究报复。
普通百姓尚且看重名声,名声不好的人家连给儿女说亲都找不到好人家,而读书人的名声更是重中之重,刘氏想到栓子和文彬,顿时脸色都变了,“这可不行!”
郑氏的族人虽平时相处得跟寻常乡亲一般,轻易不插手其他家的事,但真遇上了大事,几位辈分大的老人家还是很有份量的。
在世的辈分最大的当属五太爷,其他的就都是跟郑大福同一辈的爷爷们,往老屋的堂屋里那么一坐,正正经经的训斥了郑丰年和李氏,还有郑文杰一通。这在这个时代,其实是一件很严重、足以让人一辈子蒙羞的事情。
这一通训斥,训得郑丰年和李氏发昏的脑子也终于清醒了过来,再不敢耍弄小聪明,开始正经的替郑文杰相起了媳妇。
可以前甚受追捧的郑文杰现在却忽然一下子就乏人问津了。
那些疼爱闺女的人家在听说了他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把郑文杰从女婿的备选名单里划去,对李氏的提亲不是避而不见,就是直接拒绝,或者左右而言他。
李氏的要求一降再降,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到地主家的姑娘,从宽裕人家的闺女到小商户门里的女儿,她的儿子好歹也是个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的少年俊杰,难道真要娶一个乡下的穷丫头?
且莫说识得几个大字,怕是连镇上都没去过几回吧?
时间一晃就进入了冬月,离过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十一月的江南,寒风呼呼的吹,气温并不很低,但就是能让人冷到了骨子里头。
食肆只卸下了三块门板,蒸馒头的大炉子靠近门口的墙边,白腾腾冒着热气;在对面的角落也点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的瓦罐“咕噜噜”翻滚着水泡,一股浓浓的呛人气味飘得食肆里到处都是。
客人们一点都不嫌弃食肆里昏暗,挤挤挨挨的坐在白雾缭绕之中,恨不得把那卸了三块门板,留着供人进出和通气透光的门洞也给堵上。
都是同个村,或者同在作坊里做工的伙计,彼此之间都相熟,自是热热闹闹的拼坐一桌,甚至在没空位的时候还能一点不客气的挤进去,总比到外面被寒风吹来得舒坦。
“这鬼天气!才刚进入冬月就这么冷。”
“今年确实比往年要冷一些,怕是过几天就要下雪了。”
“这么早?我家地里的菜都还没收呢,也不晓得我媳妇一个人能不能忙得过来。”寻常年景大都是在进入腊月之后才会下雪的。
“过两日不就轮到你休息了吗?正好回家去给你的新媳妇收菜!”
哄笑声回荡在食肆里面,震得屋顶都颤动着落下了几点灰尘来。
刚才那伙计上个月刚娶了新媳妇,他本身爹娘都没了,是叔伯把他养大的,现在成了家自然就要分出来单过,他来作坊上工,家里就只剩下新娶的媳妇一个人,让他很是挂念,也就成了众伙计们起哄的对象。
他被笑得红了脸,低头喝了一大口碗里酱黑色的汤,喝得太急,一下子就被呛到了,呛出的汤水差点飞到对面碗里。
对面那人笑骂了他一句,“你是第一天来喝这麻辣汤吗?”
旁边有人起哄,“我看是想媳妇想得太入神了!”
天冷了,食肆里多了一锅麻辣汤,用油把姜和麻椒炸得香脆,倒入水和山葵茴香等调成满满的一大锅,然后洒下切得碎碎的豆干腐皮肉沫子,只需一文钱就能喝上满满的一大碗,让人在大冬天里冒出一头汗,又刺激又过瘾。
云桃拎着个篮子进了食肆,站在炉子前搓着手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张嘴就吐出一口白气,“外头好冷,真想躲在这儿不走了!”
刘氏正在拨弄炉子里的火,闻言笑着说道:“那就别走了,等太阳出来,吃了午饭再回去。”
云桃顺手夺过她手里的火钳,蹲在暖烘烘的炉口前烧火,笑嘻嘻的说道:“那不行呢,我娘中午要给我做鸡蛋面,晚上还有一只鸡!不过,我可以玩到快中午的时候再回去。”
刘氏想了下,恍然道:“是呢,今天是小桃的十岁整生日。”
此地风俗,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逢十的都是大生日。这一天,再穷困的人家也会想法子给孩子煮一个鸡蛋,宽裕些的还会让孩子给长辈们送些寿果子。不拘什么,小的一个鸡蛋、一捧干果子,大的也可以特意蒸一笼米糕,做几个米果,而长辈们一般也会送上一份生辰礼,一块布,一双鞋,或者直接包一个红封,百来文不嫌多,十来文也不嫌少,就是个意思。
云桃把她刚才拎来的篮子递给了刘氏,“这是我娘让我送来的,二伯娘你收好了。”
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巾,掀开布巾就见里面放着个盘子,盘子上,白白胖胖的米果子团团堆叠成了一个冒尖的形状,整整十二个。
刘氏将盘子拿了出来,笑道:“你娘咋这样讲究呢?”
“不讲究,可比不上二伯娘,去年三姐过大生日,你送的那才好看呢。”
米果子白白胖胖的,用糯米磨粉,蒸熟后再揉捏成团,里面裹着甜甜的豆沙馅,每一个都有成年人的手心那么大,咬一口,香甜软糯还有些弹牙。
云萝喜欢吃外面这一层糯米做的皮,郑嘟嘟却喜欢抠着中间甜甜的豆沙来吃,于是云萝把米果子的周围一圈糯米滋全咬下来吃掉了,只剩中间圆溜溜的一个,递给眼巴巴等了好久的嘟嘟小祖宗。
蹲在炉口前的云桃看着他们两个的这副吃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别让奶奶看见你们这吃法,不然她又该骂人了。”
云萝又拿了一个啃皮,“你去老屋了?”
云桃鼓了下腮帮子,“能不去吗?第一个就得先送去老屋,隔着好几间屋子就听见奶奶在骂大伯娘,骂她胡乱给大哥出主意,现在不仅害了大哥的名声,还连累得小姑都找不着好人家了。”
“这么早就起来骂人了?”米果子被啃得只留下一点薄皮包裹着中间的豆沙馅,顺手递给嘟嘟,“就吃两个,不能多吃!”
郑嘟嘟乖乖的点头,拿着两个团子就到墙边的小板凳上坐下了,一点都不碍地方。
云桃简直哭笑不得,“她骂人有啥新鲜的?我听着奶奶那话的意思,好像是大姑先前在镇上给小姑相看了一户人家,家里似乎还挺好的,却因为大哥出了事,那边就来人把这门亲事给拒了。奶奶可气坏了,我看她那样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打大伯娘一顿。”
“这又不是大伯娘一个人的错。”云萱捧着空碗过来,正好听见这话,就随口说了一句。
云萝的眼珠轻轻一滑,“你以为奶奶不清楚这一点吗?她就是逮着那些不是她亲生的欺负。不过,大伯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没我娘这么软和好说话。”
刘氏不轻不重的瞪了她一眼,此时食肆里正是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但又已经过了最忙乱的那个阶段,客人们在捧着辣汤吃饭闲话,或者不擅吃辣的就喝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只偶尔才需要叫人或添个包子,或结账收钱,所以云萝他们也能在热烘烘的炉子旁边围着坐一会儿。
云桃听了云萝的话之后就用力的一拍大腿,“三姐你真是一点都没说错!大伯娘说了,若是不满意她这个儿媳妇,倒不如干脆把她休回娘家去算了。你是没看见奶奶当时的脸色呀,眼睛鼻子都拧巴成了一团,坐在那儿就拍着腿哭了起来。可惜大伯娘并不怕她,扭头就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刘月琴安静的坐在旁边听她们说话,她虽性子软和跟刘氏颇有几分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听到李氏对孙氏的态度时并不觉得多惊讶,毕竟她家里的大嫂对她娘也没有很敬重,反倒是刘氏因为早早的出嫁,见的不多。
旁边,刘氏也在郑丰谷耳边说悄悄话,“小姑耽搁了这么些年,也不晓得爹娘到底是个啥想头。”
郑大福在三年前就嚷嚷着要赶紧找个人家把郑玉莲嫁出去,却因为孙氏和郑玉莲的挑三拣四以及连番折腾,亲事一拖再拖,眼下是终于有些急了,却又哪里能那么容易的正好遇上一个满意的?
前些日子,郑玉荷倒确实给郑玉莲说了个人家,就住在她家隔壁,家里有三间铺子,都顶顶兴旺,铺子里有伙计,家中还有两个丫鬟伺候,他是独子,以后所有的家产都是他的。
后生的年纪二十有一,前头娶过一个媳妇,却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了,留下个病弱的丫头,听郑玉荷说起娘家有个小妹,后生的爹娘也起了些心思,中秋前郑玉莲去她大姐家住了几天,就是去相看小伙子的。
听说,那后生的爹娘对郑玉莲基本满意,之后跟郑玉荷家的往来也多了起来。
不过婚姻大事既然叫大事,那自然是马虎不得,数不清的打探、斟酌、商讨、考量,有时候二婚反而比头婚更慎重和繁琐,毕竟还得考虑到前头媳妇的娘家人和她留下的闺女。
好容易等到那边商量好了,也松口有了想要来白水村拜访郑家的意思,镇上先是忽然传遍了今年新晋的秀才郑文杰要和余四小姐定亲,紧接着余五公子带人打上门去直斥郑文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败坏余四小姐的名声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那家人顿时就打消了跟郑家人继续接触的打算。
孙氏先前还觉得那后生娶过媳妇,又有个闺女,家里条件再好也配不上她小闺女,正预备着要好好的为难一下他家,却没想到对方忽然变卦,孙氏措手不及之后顿时又觉得她小闺女错失了当少奶奶的大好亲事,舍不得骂长子和大孙子,就把怒火发作到了李氏的身上。
可李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她娘家势大,亲爹和亲大哥都是秀才,她本身也读过几本书,自觉得比寻常妇人更有见识和脸面,在婆家的底气十足,平时愿意捧着孙氏,但也不会由着孙氏踩到她头顶上来践踏辱骂。
这些年来,她觉得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年竟然由着郑丰谷和郑丰收分家出来单过,但即便心里再眼红后悔,她其实在镇上过得是真不错,也就郑文杰的婚事打了她一个灰头土脸,一下子把她从“长子出息了”的喜悦中给打醒过来。
她这一个月忙着给儿子找媳妇,忙得焦头烂额,她看上的都不中意郑文杰,中意郑文杰的她又觉得哪哪都看不上眼,而年底正在一天天的临近,越是拖延,越挑不着好媳妇。
郑大福倒是挑中了几个,家里虽穷困一些,但姑娘的人品却是真不错,可他每次跟李氏说起来,她都支支吾吾的,也不当面拒绝,但转头就没了动静,他又不能亲身上阵去给孙子相媳妇,说出去太不像样了。
几次下来,郑大福也很生气,索性就甩开手不管,看李氏挑三拣四的能挑出个什么花来,一边却又暗暗的继续探听着,把他觉得合适的人家默默记在心里。
在李氏忙着给郑文杰挑媳妇,孙氏忙着给郑玉莲相人家的时候,这边刘氏也没有闲着。
云萱已经定了亲,云萝和文彬又还小,她现在也就能给刘月琴忙活了。
也不知道她拉着刘月琴躲在屋里说了些什么悄悄话,之后又费了不少时日去刻意关注郑贵和郑永两兄弟的言行举止,郑丰谷也得了她的吩咐,逮着了机会就去跟癞子搭话套近乎,还必须要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可把郑丰谷给为难坏了。
终于,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刘氏和郑丰谷提着礼去了作坊,拜托王大管事帮忙替刘月琴和郑贵说合。
是的,刘氏最终还是选中了哥哥郑贵。
郑贵的年纪虽大了些,但胜在稳重脾气也好,刘氏觉得这样的人更实在可靠,况且六岁的差距也不是特别大。
王大管事乐呵呵的收了礼,并请他们尽管放心的把事情交给他,不管成不成,都保准很快就会给他们一个消息。
大管事的速度果然很快,刘氏回家才等了两天,腊月初二这天的近中午时分,离作坊午休还有大概小半个时辰,就见他老人家直接带着郑贵上门来了。
“郑老弟,今儿午饭你家可得破费了,我不仅自己来吃,还带了两个胃口很大的。”
在他说话的时候,从半上午就悄悄的在村口徘徊到现在的癞子也进了门,手上拎着的篮子里放着一刀肉和两瓶酒,冲着郑丰谷有些拘束的打了声招呼。
癞子之所以叫癞子,就是他的头上长着几块癞癣,那里头发不能生长,十分的难看。
他是个黑脸干瘦的老汉,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着却十分苍老,白发丛生,皱纹满面,背也早早的驼了。
郑丰谷忙把人都请进了堂屋里,刘氏也端了茶水进来,目光不着痕迹的往郑贵身上一瞟,然后跟王大管事和癞子说道:“家里没啥好茶,大管事和癞子叔别嫌弃。”
癞子慌得连摆手,“不不,很好了,很好了,啥时候吃过茶叶这种金贵东西?”
王大管事“哈哈”一笑,“可不敢嫌弃,今儿妹子你哪怕随手从锅里舀一碗刷锅水出来,我们也得当成糖水佳酿仔细的品尝。”
刘氏笑了笑,束着手在旁边坐了下来,目光又不自觉的往郑贵身上飘。
郑贵平时倒是个稳重的,可现在也忍不住的红了脸,看得王大管事又笑起来,说道:“郑老弟,刘妹子,我今儿是来讨一杯媒人酒的。癞子老弟听说你们愿意把住在家中的刘姑娘许配到他家,可是高兴坏了,只恨不得当时就能马上提着礼上门来提亲。”
癞子点头说道:“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我家阿贵的年纪不小了,又不是啥出挑的人品样貌,家里还穷,真不敢想这么好的姑娘,大管事来说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还以为他老人家找错了人家。”
王大管事摸着胡子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也莫要惶恐,只需往后多看着些郑贵,让他多疼疼媳妇,好好待人家,千万不可以欺负!”
“他敢?他要是敢对媳妇不好,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他。”娶个媳妇多不容易呀,自然是要护着爱着供着,哪里敢欺负?
大管事就笑着对刘氏说道:“你瞧,我们今儿不只是来吃午饭,还要讨走你妹妹,这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你若是不愿意,赶紧拿大扫把将我们都打出去。”
刘氏也笑着说道:“可不敢拿扫把赶人。”
“那咱就商量商量啥时候来正经的过礼定亲?”
门口忽然“咚”的一声响,专注于商量婚事的几个人都或转头、或抬头看出去,就见门外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正趴在门框上揉着额头,见忽然成了大人们关注的目光,连忙转身蹬蹬的跑走了,还一边跑一边喊着:“姨,姨,阿贵来说亲了!”
最近家里经历了云萱的定亲,又时常在说郑玉莲和郑文杰的亲事,郑嘟嘟已经很明白说亲的意思了,激动之下就一口气说出了整整六个字。
堂屋里,王大管事突然大笑出声,刘月琴有没有脸红,这屋里的人不知道,但郑贵却是一下子整张脸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