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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尚香蹑手蹑脚的上了楼,伸长脖子,看向北侧的军师处小楼。
孙策看见了,却没说话。他将手里的公文看完,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陆绩坐下。陆绩一点也不意外,应了一声,便提起衣摆入座。
“听郭祭酒说,你最近在读《荀氏易传》?”
“是,臣想研习易学。”陆绩顿了顿,又道:“《荀氏易传》流布甚广,精通者亦众,容易入门。”
孙策嗯了一声。《荀氏易传》是荀淑所著,由荀爽发扬光大,如今又由荀悦批注,印行天下,中原研习者很多。荀氏三代人的努力,让荀氏易学在学林中站稳了脚跟,就连虞翻有一段时间都对荀氏易入迷。不过虞翻现在已经不就易而论易,他有更大的想法。
陆家并不以习易著称,陆康本人对易学的了解就非常有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的胡搅蛮缠绕住。陆绩研习易学,而且是在学风已经转变,很多人都在重新审视六经,一心想创立新学的情况下,让孙策有些搞不清他的用意。今天正好有机会,他想问问陆绩本人。
陆逊在军师处受到围攻,陆绩这个叔叔不可能不关心,正好在这里等结果。
“为什么啊?”
陆绩眉心稍皱,思索了片刻。“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有趣。”
“有趣?”
“易为六经之首,为易作注者代不乏其人,但众说纷纭,并无定论,有的甚至截然相反。臣想搞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能搞明白不同时代的易学流变,也许能从中揣摩到前贤的所思所想。”
孙策不禁笑了一声。看来这小子和孙匡一样,就是喜欢读书。他们不用为生计犯愁,衣食无忧,学什么,读什么书,也不需要考虑有利无利,只问有趣无趣。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你有心学问,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耽误了时间。你把手头的事交接一下吧,想回吴郡还是游历天下,你自己看着办。”
“谢大王。”陆绩躬身一拜。他抬起头,偷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孙策说道:“有事要问我?”
“是的,臣斗胆,想向大王请教两个问题。”
“说。”
“大王对易学如何看?”
孙策沉吟良久,还是摇摇头。“我对易学没研究,不敢误人子弟,要不然陆祭酒打上门来,我可承受不起。”
“那臣还有一个问题:天究竟有多高,地究竟有多厚?”
孙策眼皮一挑,打量着陆绩,忍不住笑出声来。“为父报仇?”
“不敢。”陆绩也笑了。“家父已经忘了此事,臣却好奇得很,很想知道答案。徐大师曾提过一个测量地厚的方案,据说得出的结果是地为圆球,周六万七千余里,但天有多高,他却从来没说过。”
“你对徐大师的文章也感兴趣?”
“是的,他写的文章,臣都细细研读过。”
孙策很满意。随着研究的深入,徐岳写的文章越来越晦涩难懂,连他都不怎么爱看,陆绩居然有这么浓的兴趣,可见还是有些天赋的。史书上说,陆绩一生仕途不得志,后来还被贬到郁林郡,三十多岁就死了,死之前留下一个诅咒孙吴的预言,居然还应验了。至于是碰巧还是真的学易有所成就,那就不清楚了。
不过就现状来看,此人性情有些孤僻,还有些钻牛角尖,确实不适合从政,做学问更适合他。
“公纪,看了那么多徐大师的文章,你现在相信大地是圆还是方?”
“臣曾至东海,亲自验证过,从实践到数学推演,地圆说都比地方说更合理。”
“既然如此,你说的天是哪个天?是你看到的蓝天,还是日月众星所在的天?这可不是同一个天。”
“这……这不是同一个天?”
孙策嘴角微挑,笑容狡黠。“公纪,你想研习易学,可不能只盯着简册,还要看古人所看。古人没有六经,他们看什么?无须是头顶的天,脚下的地而已。”
陆绩若有所悟,久久不语。这时,孙尚香走了过来,坐在孙策身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王,别谈天说地了,快去看看吧,军师处好像出事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能出什么事?”孙策白了她一眼。“他们还能将伯言吃了?”
“不是,他们那么多人,我担心伯言……”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孙策拍拍孙尚香的手,让她稍安勿躁。他就不担心陆逊。说实话,这个时代能和陆逊较量的人屈指可数,其他人都不够看,而这些人眼下都不在军师处。他把陆逊从前线调回来,不仅是为了锤炼陆逊,平衡各派系的力量,也是希望陆逊能打压一下军师处的汝颍系力量。
军师处素来被汝颍系把持,尤其是诸葛亮、陆逊、朱然外放后。荀彧虽然没有正式入职,但他的到来也让汝颍系的心气儿更加高涨,无数汝颍士子加入军师处,汝颍系的力量迅速膨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论人才数量,真没有哪个地方能和汝颍相提并论,再加上郭嘉这个汝颍人主持军师处,汝颍系的壮大在所难免。相比于战场,军师处的平衡更迫切。
把陆逊调回来,震慑军师处的汝颍士子,逐步引入江东士子,与汝颍系形成平衡,这才是他调回陆逊的真正目的。在这时候让孙尚香与陆逊定婚,也是为陆逊背书。
在这种情况下,谁敢对陆逊不利,谁能对陆逊不利,上前围殴么?
坐在对面,正在沉思的陆绩听了孙策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明显轻松了很多。
——
陆逊静静地坐着,低眉顺眼,拿起面前的一份军报,轻轻丢在一旁。
“下一位。”
大厅里鸦雀无声,数十名汝颍系的参军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却没人敢再上前。他们大多是新入职的汝颍人,对荀氏兄弟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荀衍死于与陆逊对阵,汝颍系出一个名将的希望中途夭折,让不少人对陆逊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早就想刁难一下他。
但事实证明,他们根本不是陆逊的对手,几番论战下来,他们和荀衍一样,输得一败涂地,几无还手之力。不少人气得脸色通红,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上前打陆逊一顿,但是看看远处水榭,看看外面全副武装,倚着栏杆聊天,不时瞥一眼的羽林卫,他们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
真要动了手,开了全武行,或许吴王不会说什么,三将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一些非汝颍系的参军站在外围,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汝颍系在军师处横行惯了,今天却被陆逊一个人横扫,实在是大快人心。一些汝颍系的老人互相看看,苦笑不已。他们在军师处时间比较长,见识过陆逊的厉害,没敢轻举妄动,但陆逊的表现还是出乎他们的预料。在战场上历练了两年的陆逊就像一把淬过火的宝刀,无坚不摧。
有老成的人已经意识到了孙策召回陆逊的用意,知道汝颍系独霸军师处的时光结束了,汝颍系将迎来更加艰巨的挑战。与其他派系不同,汝颍系在军中没什么根基,如果失去军师处这个阵地,他们在吴国的政治版图上很难与其他诸系抗衡,尤其是军队系统。
见无人发言,郭嘉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贪多嚼不烂,白白浪费了陆都尉的口舌。不管是否参与辩论,每人都写一篇报告,三日内交齐,作为这个季度的考核内容之一。尤其是某些人,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以你们今天的表现,这辈子怕是都无法外放了。”
参军们七嘴八舌的应喏。虽然很多人很不情愿,却没人敢违抗郭嘉的命令。
参军们纷纷散去,郭嘉引陆逊上了二楼。二楼已经备好了茶和果品,两人入座,郭嘉笑道:“伯言,你来得太好了,最近事务实在太多,我应接不暇,连着几个休沐都没休成。怎么样,先顶几天,让我回家休息两天,陪夫人出去踏踏青?”
陆逊微微欠身。“祭酒乃是军师处的顶梁柱,小子最多为祭酒分担一二,岂能顶替祭酒。”他瞥了郭嘉一眼,又笑道:“再说了,小子入军谋处时不过十岁,蒙大王与祭酒不弃,启蒙兵法、权谋,也算是忝列祭酒门墙,出了事,祭酒就算远在千里之外,怕是也不能置身事外。你说对吧?”
郭嘉哈哈大笑,指指陆逊。“伯言,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今天这事是我安排的?”
“不敢。”
“不敢就是承认了。”郭嘉摇摇羽扇,轻笑一声,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不瞒你说,还真是我安排的。战场越来越大,事务越来越多,军师处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最近新进了不少人,尤其是豫州世家子弟。你以为他们是冲着我这个浪荡子来的?有些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出面,想来想去,只有你和孔明最合适。孔明在荆南,脱不开身,你正好回来了,帮我分担一些。冀州还是关中,你挑一个。”
陆逊躬身施礼。“孔明负责左路,我就负责右路吧,中路非祭酒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