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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审核了《论衡校注》后,指出了多达一百多处的错误,包括漏字、衍字,或者注解失误,他用词很委婉,但结论却很诛心。他认为这部《论衡校注》既不够严谨,也没什么新见,不仅没能体现出王充思想的精髓,反倒多了一些因循守旧的谬见。
蔡邕最后给出一个建议:重新校注。
蔡邕的审核意见就在孙策手中,但他迟迟没有对外宣布,只让张纮、虞翻两人看了。结果虞翻当时就火了,说蔡邕这是故意的,因为他指出的漏字、衍字大多出自他提供的部分,那部分原稿就有大量的涂改,是王充的原文,还是他的手笔,谁也说不清楚。现在他用这些无法辨别真伪的稿子来批评盛宪等人的工作,自然是别有用心。
目的很明确,他们想争夺富春一带玉器研究项目的控制权,至少要分一杯羹。这个研究项目规模大,投入也大,又涉及到为江东人正名,可想而知,必然是眼前有利,将来有名的大事,但凡有点实力的学者都不会甘心置身事外。
蔡邕本人还有著史的任务,未必能抽出时间来,但挂个名,或者安排几个襄阳学院的教席或者学生来参与这个项目是没有问题的。至于陆康,他认为这是吴郡的事,只能由吴郡郡学来主持,不想让会稽人也插一脚。他不好从正面拒绝盛宪,只好先质疑盛宪的学问。
事实上,《论衡》这部书的原稿不全,错误在所难免,盛宪等人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看不到成绩,却盯着缺点不放,这是故意挑事。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度,那蔡邕所著的史书可指摘处更多,陆康所著的文章也并非无隙可击,大家都差不多。
虞翻有些上纲上线,但他的推测不无道理。读书人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有私心,有贪欲,名和利,他们都想要,何况这又是一项可能改写华夏史的重大工程,谁也不想做局外人。陆康如此,蔡邕如此,盛宪也如此,甚至虞翻也不例外。项目的总负责人迟迟未定,就和他们之间的博弈有关。
孙策因此很头疼。他见识很高明,但学问有限,没有能力与这些大儒辩论,也不想参与其中。以政治手段解决学术问题是他极力避免的事,汉代的两次学术会议都因为政治成份过浓,严重削弱了学术含金量,最后使学术僵化,也掘了王朝根基,一步步走进死胡同。
富春、余杭一带的史前文明,并不会涉及新帝国的根基,最多不过是给脸上贴贴金而已。如果按照孙家是孙子后人的说法,孙家的龙兴地应该是齐鲁,与吴郡有什么关系?江东人扯虎皮做大旗,要搞捆绑销售,借他立国的机会,提升江东的地位。
他因此对陆康有些怨念。吴会一体,就算要斗也应该一致对外,你现在搞盛宪,不是内讧么?
陆逊笑笑。“大王,这件事可能还有些隐情。”
孙策转头看着陆逊,思索了片刻。“说来听听。”
“大王可知天师道有人来了江东?”
“天师道?”孙策警惕起来。天师道和曹操瓜葛太深,天师道的人出现在江东,很可能兼作细作。现在又参与到学术讨论中,不能不防。
“去年春天左右,有一个叫王稚的人出现在建业,后来又去了吴郡,经常参与一些学术讨论,就是他首先提出了对《论衡》及王仲任本人的质疑。原因也很简,天师道是信鬼的,而《论衡》却认为鬼是妖,与人无关,天师道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还有这种事?”孙策既好奇,又不安。王稚到江东这么久,又引发这么多事,怎么郭嘉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过想想也是,郭嘉最近的心思全在战场上,大概没多少精力来注意这些学术讨论,况且他一向主张学术自由,不要过多干涉。王稚虽然有天师道的身份,但他只是参与学术讨论,并未进行其他的破坏活动,一般也不会引起刺奸营的特别注意。
“王稚在哪儿?”
“他随我来了建业。”
孙策瞅瞅陆逊,陆逊笑了。“他主动见我,自然是想见大王,所以我便将来带到建业来了。大王如果想见,随时可以。”
孙策点了点头。王稚主动去见陆逊,请他引荐,自然是想谈一谈。这么说,天师道与曹操的关系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固,可能有望观的想法。张鲁做了巴郡太守,发动板楯蛮作战,极大的影响了汉中战场的平衡,黄忠到现在还没能突入汉中平原,还需要荆州运送粮草辎重,随着战线的延伸,又是逆流而上,负担很重。如果能与天师道取得联系,汉中战场也许会有所突破。
不过,城下之盟绝非上策,王稚有恃无恐,结盟并非易事。
“伯言,对汉中战场,你有什么意见?”
“大王,法正在关中兴风作浪,如果他们控制了关中,与益州相呼应,再得到凉州的支援,必成心腹之患。臣以为当先取汉中,断绝关中与益州的联络。天师道想两面逢源,大王不妨宣扬其事,令曹操、吴懿与张鲁生隙,再各个击破。此外,马超既已归附,不妨使马腾率部由武都入汉中,威胁汉中西境,令吴懿首尾难顾。若能命周都督牵制住曹操主力,令其不能北上,则又由多三分胜算。”
孙策欣慰地点点头,示意陆逊继续说。陆逊回吴郡省亲一次,不仅是改了名这么简单,短短一个多月,他又深沉内敛了许多,但眼光依旧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整个形势的要害。
英雄所见略同。历史上的周瑜也曾提出类似的建议,只可惜英年早逝,没有机会实施。
在孙策面前,陆逊无须掩饰,侃侃而谈,依稀又看出几分锋芒。他提议孙策本人进驻洛阳,命孙翊、钟遥入武关,鲁肃溯河而上,夺河东、冯翊,强取关中,中分天下,特别是将曹操封锁在益州,让他无法染指关中和凉州,坐以待毙。
孙策苦笑了一声。“伯言,你这一计虽好,却难以执行,冀州的谈判不顺利,恐怕要生变故。”
冀州的谈判本来很顺利。蒋干传回消息说,袁谭已无战意,一心求和,只是冀州世家不甘心就此放弃,一直从中作梗,希望能迫使孙策让步,保留他们的产业,特别是土地。
河北人对土地非常执着,宁可放弃一部分工商利益也要保住土地,让谈判陷入了僵局。
土地是底线,是原则,不能打破,否则新政就成了水月镜花,无从谈起。况且孙策也不觉得冀州世家有资格和他讨价还价,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而已。
可是在控制冀州之前,出兵关中显然不太现实,至少不可能全力以赴。
陆逊皱了皱眉。“那就只能先取汉中了。”
孙策不置可否。他安排陆逊暂时留在身边,正好带一带甄像、陆绩等人,同时协助郭嘉处理一些事务。战线太长,郭嘉忙不过来。军师处的参军虽多,和陆逊、诸葛亮一样的干才却难寻,大部分担子都压在郭嘉一个人肩上。
陆逊领命,前去与郭嘉见面。刚出门,陆绩就捧着几份文书匆匆进来。陆逊见了,连忙让在一边,躬身行礼。他比陆绩大五岁,但辈份却小一辈。陆绩泰然自若的接受了陆逊的礼,点点头,说了一句“回头再聊”,脚步不停,径直上楼,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长辈的矜持。
一旁的执戟卫士看在眼中,忍不住想笑。陆逊也有些尴尬,只好佯作不见,沿着曲廊向军师处的小楼走去。走了没几步,便看到郭嘉与荀彧两人并肩站在廊上,正说着什么。陆逊停住脚步,远远地站着。
荀彧看得分明,提醒背对陆逊的郭嘉。郭嘉回头看了一眼,招了招手。荀彧拱手作别,临行前又看了陆逊一眼。陆逊看得分明,却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走到郭嘉面前,躬身行礼,又说明孙策的安排。
郭嘉拍拍栏杆,轻笑道:“这个名改得好,少了几分火气。伯言,陆祭酒对你期望甚高啊。”
陆逊淡淡地说道:“论学问,从叔天赋在我之上。论用兵,我可能略胜一筹。”
郭嘉“噗嗤”一声笑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虽改名,却没改性,还是英气逼人。”他顿了顿,又叹道:“这才对嘛,年纪轻轻的和光同尘,有什么意思。况且陆祭酒也是言行不一,要你谦逊,自己怼起人比谁都狠。”
陆逊无语。郭嘉可以调侃陆康,他却不能说一个字。
“走吧,去军师处熟悉一下情况。最近收到的情报有些多,益州周都督那边蓄势待发,冀州蒋子翼那里暗流涌动,幽州太史子义厉兵秣马,关中更是吵成了一锅粥,我这段时间睡都睡不好。唉,想当初你和孔明在的时候多轻松,现在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比得上你们的。”
郭嘉一边说,一边领着陆逊进了军师处的小楼,沿途几个参军听得分明,眼神顿时有些不善。陆逊看得清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默默地跟着郭嘉走进大厅。
郭嘉拍拍手。“都把手上的活放一放,过来见见陆都尉,看看真正的军师应该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数十道犀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全落在陆逊脸上。
陆逊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