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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藏富于民,和与民争利,臣则以为,是逐鹿侯未解其意。”
魏征侃侃而谈,道:“藏富于民,语出春秋齐相管仲。言曰:无夺民时,则百姓富。牺牲不略,则牛羊遂。讲的是国家徭役的征发与赋税的课征要适时适量,以此来富民富国,与逐鹿侯所言的事情,似乎并不相关。陛下富有四海,百姓受灾了,理应是朝廷来赈济,指望高门大姓是不可取的。”
“而与民争利,则典出《史记·循吏列传》,曰: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说的是吃国家俸禄的人,不得和老百姓去争夺利益,已经得到大的利益的人不能再谋取小的利益。朝廷收取税收,盐铁两项每年加起来就超过一千万贯以上,此为大头,其余皆为小利。若朝廷连小利都不肯施于百姓,百姓如何生活?”
“况且开发矿藏,自秦汉以来便有迹可循,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即便暴戾如前隋炀帝者,也不曾动过与民争利的念头,今上英明,怎可误入歧途?若一意孤行,必将引起民怨沸腾,朝野动荡,还望陛下深思。”
姜果然是老的辣,魏征一出手,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地便把李牧的话全部化解掉了。李世民心中愤懑,却又无话可说,魏征的话有道理么?有,至少李世民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他看了眼三位宰相和六部尚书,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李世民不禁更加来气,无论他做任何事情,魏征不开口还好,只要他开口了,基本上就是这个局面,李世民这一辈子吃过的瘪,百分之八十都在魏征一个人身上,不是魏征有多厉害,因为他代表的是整个山东士族。他的意思,就是山东士族的意思,山东士族的意思,就是半壁江山的民意,李世民再怎么刚愎自用,也不可能无视一半的民意,一意孤行!
李世民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李牧身上,心里想,事情都是你小子惹出来的,到了这个时候,你也不说话么?难道你们全都怕了魏征?
李世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时在他心中,孰对孰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现在只想看魏征吃一次瘪。李世民是史书上的明君不假,但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七情六欲,总在一个人手里吃瘪,他也想报复一回。
李牧,你倒是给朕开口啊!
“哈、哈哈!”
熟悉的冷笑再度响起,但听在李世民的耳中却甚是悦耳,三位宰相和六部尚书也都回头看向李牧,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这小子难道还能翻盘不成?
李世民生怕李牧不说了,赶紧接话道:“逐鹿侯似乎有话要说,想说什么,且说来!”
魏征也把目光放在了李牧身上,别看他刚刚一副不把李牧放在眼中的样子,但其实几次朝议,李牧百战百胜,早已经让他警惕了起来。刚刚在两仪殿他为何不开口,因为他还没想好怎么说,没有深思熟虑过的话,他不敢轻易说出来,就怕像之前诸位御史一样,输的不明不白。
李牧深吸了口气,向李世民施了个礼,道:“陛下,臣听了郑国公的话,感觉荒唐可笑,还请陛下允许我与郑国公一辩。”
李世民眼前一亮,道:“好,朕给你这个机会,说吧。”
李牧看向魏征,嗤笑了一声,道:“郑国公,小子虽出身僻壤,来长安时日也不长,但是郑国公的名声,我还是听说过的。刚刚我见你开口反驳我的话,心中隐隐期待,本以为郑国公必有高论,但没想到,确是泛泛之言,令我非常失望。刚刚我说赵元朗乃是沽名卖直之辈,此时我想把这句话收回来了,在郑国公面前,他算得了什么?若论古今沽名卖直之辈,郑国公当首屈一指!”
此言一出,宰相们和尚书们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李世民也是一样,这小子是疯了么?忘了是在跟谁说话?这可是魏征啊!
“李牧!休得胡言!”李世民一声断喝,但没等他话音落下,李牧再次行礼,道:“陛下既然已经允许臣与郑国公一辩,为何还要以势压人,若辩论不能公平对答,臣现在就认输、认罪好了。”
魏征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微微露出了意思笑意,道:“陛下,臣同意逐鹿侯此言,辩论需公平对答,陛下请息怒。”
“好……”李世民怒瞪李牧,道:“小子,等会再收拾你!”
李牧充耳不闻,看着魏征,道:“郑国公,我说你是一个沽名卖直之辈,自有我的道理,但在我说明之前,有几个问题,还想请教郑国公。”
魏征仍然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道:“逐鹿侯问就是,老夫尽力答之。”
“请问郑国公,流民是不是民?”
“流民是民。”
“是民为何不救?”
魏征不慌不忙:“要救,但应由朝廷来救。”
李牧又问:“若我没有记错,刚郑国公似乎说过,流民不晓仁义,不知礼数。那么在郑国公心中,高门大姓自然是知礼数,晓仁义之人了?”
魏征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陷阱,道:“是。”
“请问郑国公,高门大姓所学之礼数仁义为何?”
“圣人典籍。”
李牧冷笑一声,道:“我看未必。”
说到这,李牧的声音提高了一点,道:“《孟子》、《尽心章句上》中,言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为圣人之言,穷,照顾好自己,达,则要心怀天下。而逢灾年,遇水患之时,学习过圣人典籍的高门大姓,知礼数懂仁义的高门大姓,却忘了他们所学的圣人典籍,此非欺世盗名呼?”
魏征张了下嘴,发现自己竟然想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半晌,讷讷道:“灾年水患时,高门大姓也很艰难……”
李牧冷笑道:“再艰难能有灾民艰难么?若高门大姓肯舍粥放粮,必定可以少死不少人。但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因为他们跟郑国公的想法一样,这是朝廷的事情,与我家何干?天下又不是我家的,我为什么要管?道理没错,也确实如郑国公所说,帮不帮忙在乎一心,不帮也不犯法,但是作为自诩学过圣人之言的人,是否可以不要再侮辱圣人?圣人想教出这样学生么?”
魏征无言以对。
李牧继续问道:“郑国公刚才说藏富于民和与民争利的典故,小子听过之后,颇有感慨。郑国公,小子想问的是,门阀士族是民么?”
有了前车之鉴,魏征这次想的时间更长了,道:“是民。”
李牧转身向李世民,躬身施礼,道:“陛下,郑国公说门阀世家是民,臣请陛下取消对门阀世家的优待。”
这下不止是魏征了,三个宰相六个尚书都喊‘不可’。李世民铁青着脸,也道:“李牧,不可胡言。”
李牧笑了笑,没有反驳,看向魏征,道:“郑国公,为何到了此时,门阀士族不是民了?”
魏征仍然答不出,李牧继续道:“受人仰望时,门阀士族不是民,伤害到了自身利益时,门阀士族又是民了。我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民?今日是民,明日不是民,如此首鼠两端?岂非小人?”
魏征脸色难看了起来。
李牧洒然一笑,朗声道:“郑国公这便答不出了么?真令人失望啊!小子尝听闻,郑国公一心为民,不惜为百姓犯言直谏,不畏生死,陛下因此称郑国公为‘人镜’,一时间传为美谈。但如今看来,郑国公心中之民,恐怕与我心中之民有些区别。郑国公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是急转直下。郑国公,你一心为的不是民,你为的是士族。我也耳闻过郑国公与山东士族之间的一些龌龊,本来不信,今日听了郑国公之语,不容小子不信了。”
唐俭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道:“李牧,慎言啊!”
李牧摆了摆手,道:“我心坦荡,有什么需要慎言的?”说着,他盯着魏征,道:“郑国公,我刚说你沽名取直,你心中不甚服气,今我已经把我的道理说出来了,你服气与不服气,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也不甚在意。还有几句话,请郑国公思之。”
“我学圣人典籍时日尚短,自从看到论语至今,也不过三月。但亦有些许心得,我以为,为人者,当遵从三纲。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君臣之间,当讲忠义二字。但这个道理,郑国公似乎不是很明白。我听闻郑国公先事瓦岗李密,后事隐太子,再事陛下。事李密时,曾对人言李密不似人君,事隐太子时,离间天家兄弟之情。事陛下时,心中不念为臣子的本分,不思为君分忧,反而事事与陛下作对,如今思之,多半怕也不是什么为了百姓犯言直谏,而是伤及了山东士族的利益,郑国公甘为走狗,为其出头吧!”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若你真是忠直之臣,怎会一身事三主?如此行径,谓之三姓奴亦不过分!说你沽名取直,难道还委屈你了么!”
太极殿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没有人想到李牧敢说这样的话,这可是魏征啊,贤名在外,他竟然说魏征是走狗,是三姓奴!这还了得!
魏征此时也面无血色,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后生晚辈逼到这个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