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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狭窄, 轿子进不去,长安在通往巷子的街口下了轿,四处一看, 因着这条街在城中心略偏北一些,地段不错, 是以还是十分宽敞繁华的。
她所在的这个街口是个十字路口,东西两边是街道, 南北两边则是巷道,京兆府的差役还算专业, 知道把现场保护起来。
在袁冬跟驻守现场的京兆府官员说明情况时, 长安看着街道两侧楼上向这边探头探脑的人, 吩咐一旁的司隶部军侯葛月江道:“派人将这条街道东西两向和南北巷子的两端都守住,在杂家未发话前,所有人许进不许出, 若有过路者,让他们绕道。”
葛月江知道司隶部增设了一个内卫司,也知司隶校尉谢大人对此事十分重视,但他毕竟是谢大人的手下而非是长安这太监的手下, 听了如此命令,有些迟疑道:“安公公,此地乃是城中主干道之一,来往的不乏高官大员士族子弟, 若这般扰民, 恐怕不太妥当吧?”
长安闻言, 看他一眼,不温不火道:“这会儿谢大人应该也下朝了,要不,你回去向他请示一下?”
葛月江愣了一下,但他头脑还算活络,立刻反应过来,他的上头是司隶校尉,而这长安的上头,那可是当今陛下。听闻陛下不钟情后宫,论这耳旁风,只怕后宫的娘娘们还不如眼前这个得宠的太监吹得有用,宁可得罪校尉,也不能得罪他啊!
念至此,他急忙俯首拱手道:“是属下糊涂了,自然是破案要紧。”说着,便回身带了五十徒兵去各方把守。
见长安与葛月江说完了事,袁冬过来道:“安公公,案发地就在那儿。”他指了指北边那条窄巷。
长安背着双手缓步过去,果见地上的青石板上有滴滴拉拉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巷道的第二个十字道口,那里有大片的血迹,现场没有尸首,大约已经给搬到京兆府验尸去了。
“王御史便是在此遇刺的?”长安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一边问那留驻现场的京兆府官员。
官员道:“是,我们接到报案赶到此地时,就见王御史的仆人倒在这儿。”他指着血迹格外大的那处道。
“怎么死的?”长安问。
“只有后心一处刀伤,一刀毙命。”官员道。
长安越过那处血迹来到巷子口,随口问道:“这周围的住户都访过了么?”
“访过了,因当时时夜深,大部分人都睡熟了,没听到什么动静,唯有那家里有孩子起夜的,听到外头有人叫了声救命,但也未敢出来看。除了那位救了王大人的谷山。”
“救了王御史的人,是这附近的住户?”长安回头问那官员。
官员指着案发现场十步开外的那扇宅门道:“谷山就是这家家主,如今作为证人在京兆府录证词,不过他内人和孩子在家,安大人可要见一见?”
“不必了。”长安复又看着巷道口通往其它三个方向的巷子,问那官员:“这三条巷子,都是死巷么?”
官员过来看了看,道:“不是,这三条巷子皆可通往城北。”
“你可知城北的住户,以哪些人为主?”
官员笑道:“自古便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一说,而今也不外如是。”
长安目色深深,不说话了。
这时谷山被京兆府的人送了过来,听到汇报,长安回头一看,见面前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身形高大四肢粗壮,看着十分结实有力。衣服上大片的血迹,左胳膊上臂处包扎着布条,布条上洇出血迹来,似是有伤。
在长安打量他之时,松果儿已向他介绍了长安的身份,他向长安行礼道:“小民见过安大人。”
“不必多礼,你便是昨晚救了王御史的谷山?”长安问。
“正是小民。”谷山言行间透着股憨厚的坦然。
“听说你家就在附近,杂家出来半晌正好有些渴了,可否讨杯水喝?”长安神情和蔼道。
“当然可以,大人,这边请。”谷山引着她来到方才京兆府官员手指的那扇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喊道:“桃娘,快开门,我回来了。”
门很快被打开,一位细眉细眼相貌普通的女人原本一脸笑意准备迎接自己的丈夫,结果看到门外还站着长安等人时,面上表情立刻变成了拘谨。
“傻愣着作甚,快去倒水。”谷山吩咐完自家媳妇,又让着长安等人进门。
这种窄巷两边的房子都不可能宽敞,不过进去了五六个人,感觉堂屋里都塞得满满当当了。
被称作桃娘的女人手脚麻利地给长安等人倒了水来,用的是粗瓷碗。
谷山憨憨道:“大人,小人家境简陋,您别嫌弃。”
“无碍。”长安端起瓷碗吹了吹热气,轻抿了一口水。
“好了,说说昨晚的情况吧。”喝过了水,她看着谷山道。
因在京兆府已经做过供词,是故谷山也没多想,张口便道:“昨夜,大约二更时分,我因在外头做活回来的晚,还在灶间吃我婆娘给我留的饭,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惨叫,还有人叫救命,声音传过来特别清楚,好像就在墙外的样子。我也没多想,拎着把菜刀就开门出去了。然后就看到外头巷中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用刀刺了另一人几下。我大喊住手,那持刀的人不听,我就赶过去与他厮打起来,他划破了我的胳膊,我砍伤了他的肩,他见敌我不过,就逃了。当时地上有两个人,一个提灯的已经死了,另一个就是我出去时被人刺的那个,还有意识,他叫我送他去御史府,还将地址告诉了我,我替他将伤口草草包扎一下,就把他背回家了。”
长安听罢,略一思索,问:“你说你砍伤了他的肩,砍伤了哪一侧的肩?”
“右侧,就是因为右肩被伤,他握不住刀了,才跑的。”
“往哪个方向跑的?”
“南边。”
这时里屋忽跑出来一名三四岁大的幼童,乍见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愣了一下之后,居然嘴一撇哭了出来。
那桃娘忙抱起他进里屋去了。
长安收回目光,笑着问谷山:“这是你儿子?”
谷山脸上带了笑,点了点头。
“大儿子不在家?”长安再问。
谷山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人成婚不久,只得了这一个儿子。”
长安惊讶道:“那你成婚挺晚的啊!”
谷山叹气道:“前些年兵荒马乱的,到处抓壮丁,哪敢成家啊?这不这两年天下太平了,才想着娶个婆娘生个小子,安生过日子么。”
这时候葛月江来复命,东西街道和南北巷道都派人把守好了。
长安站起身,对谷山道:“昨夜你辛苦了,且在家歇着吧,不要出门,若是抓到了凶犯,还要请你去辨认的。”
谷山也站起身,恭敬地应诺:“好的。”
袁冬在旁边出言提醒:“回大人的话,要说‘是’。”
谷山忙又道:“是。”
长安笑了笑,转身出了门,带着葛月江与袁冬等人重新走到街口,问葛月江:“东西街上和南边巷子里都有血迹?”
葛月江道:“是的大人,西边一条是通往御史府去的,应是王大人的血,但东边和南边这两条道上的血,都是稀稀拉拉突然就没了,就好像那血流着流着,忽然就不流了一般。”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着身旁这位年纪甚轻的内卫司指挥使。
长安站在太阳底下,因着重伤方愈血气不足,一张小脸白得通透,又因为弧度利落却不失柔和,再有袁冬松果儿几个真太监在一旁对比着,看起来其实还是挺女相的。
但当她转过脸来看着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将眼前人与女人联系起来了,只因那双眼里光芒实在太盛,而眼波却又太深,眉骨清俊而微透一丝单薄的冷峭,看人的时候有种波澜不惊的威势。这哪是一双女人能有的眼?便是政事院里的各部大人,也鲜有这样一双一个目光便能将自己置于众人之上的眼。
“这东边街上都有哪些店铺?”长安问葛月江。
葛月江一边回想一边道:“粮油铺子,云霞锦庄,通和楼,万宝源……”
“万宝源是什么地方?”长安打断他问。
“赌坊。”葛月江道。
长安站着不动,抬手往旁边勾勾手指。
袁冬松果儿等六人凑过头来,问:“安公公有何吩咐?”
“三条道上都有血迹,我们该先从哪一条找起?”长安问。
六人见问,不敢胡乱开口,面面相觑一番后,袁冬率先斟酌着道:“方才我们从西边这条街上过来,我注意到西边这条街上有座青楼,晚上二更,别处万籁俱寂,青楼却是正热闹的时候。若我是凶犯,我断不敢从西街逃离,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落入旁人的视线。”
松果儿闻言得了提点,忙道:“东边街上有赌坊,夜里应该也是热闹之处,所以依我看,我们应该往南边那条巷子里去找。”
长安没吱声,倒是当真起步往南边的巷子里去了。
青石板上的血迹隔几步便会出现一处,长安循着这条血迹走得极慢,目光不住往巷道两侧的房屋门前扫来扫去。
葛月江袁冬等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见她如找什么物件一般在地上搜寻得仔细,只得也跟着一路乱看。
走到从街道口往里数左手边的第五扇门前,长安忽然停了下来。
她看了看门前的石板,又抬眸在紧闭的木门上仔细看了看,随即朝葛月江打个手势。
葛月江上前,一脚踹开那原本也不甚牢靠的木门,率人冲了进去。屋里传来一阵呼喝打斗之声,转眼便归于平静。
“安大人,人已经都控制住了,您可以进来了。”葛月江来到门前对长安道。
长安进门一看,屋里一男一女,女人瑟缩地站在一旁,男人则被押住了胳膊,正愤怒地瞪着她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嘘!”长安竖起一指抵唇,看着那男人似笑非笑道“别激动,看看,肩上的衣服都被血洇透了。”
那男人闻言一惊,本能地低头往自己右肩一看,右肩衣服干干净净,根本没血洇出来。他自知上当,再抬眸看向长安时,长安却已老神在在地在堂屋的桌旁坐了下来,吩咐葛月江:“把他衣服扒开。”
葛月江上前,一把扯开男人的衣襟露出右肩,见肩上厚厚缠着一圈布带,布带上还裹了一层棉花,这才没让血透出衣服。他在男人龇牙咧嘴的表情中将包扎伤口的布带也扯了下来。
长安抬眸一瞧,只见男人右肩上一道伤口足有三四寸长,上面应该上过伤药,但伤口实在太大,那伤药盖不住,已被血冲掉不少,以至于一眼望去血糊糊的一片狼藉。
“啧啧,这么大的伤口,若不好生治疗,可是会死人的。”长安一脸怜悯。
“狗官,要杀便杀,少在这儿假惺惺!”那男人骂道。
“安大人,别跟他废话,直接押去廷尉府大牢,自有人‘伺候’他。”葛月江道。
长安摇摇头,道:“不急,派人去找个大夫来,先把他这伤治一治。松果儿,闻见灶间鸡肉香没?还不赶紧去看着点,别烧干了。”
“哎。”松果儿兴高采烈地去了。
长安示意袁冬把屋里那女人带到她面前来,问她:“你是他婆娘?”
女子低垂着小脸摇了摇头。
“相好?”
还是摇头。
“那你是谁?”
“奴……奴只是他花钱雇来的。”那女子害怕道。
“从哪儿雇来的?”
“钟翠楼。”
就是来时西街上的那座青楼。
“这位爷是你们楼里的常客?”长安再问。
那女子依然摇头,道:“三天前这位爷是头一回来我们楼中,说是要雇人伺候他三天,奴见他出手还算阔绰,且居处离钟翠楼也不远,就随他来了。”
长安点点头,对葛月江道:“搜身。”
“安公公,方才已搜过了,此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要紧东西。”葛月江道。
“仔细搜。”长安道。
葛月江只能重新去搜那男子身上,衣服里一层一层地摸,当摸到胸口亵衣与外衣的隔层时,男子忽然挣扎起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
因着这挣扎,葛月江从他衣服里摸出一条粉色的丝帕来,呈给长安。
长安看了下,丝帕上绣了朵小小的莲花,并无字迹。
她问面前那女子:“你看看,这是你们钟翠楼的东西吗?”
那女子拿起丝帕仔细辨认一番,摇头道:“倒不曾见楼中哪位姐姐用过这样的帕子。”
长安遂将丝帕丢于桌上,不再过问。
松果儿很快盛了碗鸡汤并一只鸡腿过来孝敬长安。
他们来得突然,长安料定这屋里人也不会未卜先知地知道他们要来所以事先在汤中下毒,遂放心地喝了口鸡汤,赞道:“味道还不错,松果儿,再去盛一碗给葛军侯,剩下的你们分了。”
葛月江忙道:“属下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不要你出银子,不吃白不吃,坐。”长安毫无官架子地伸出两指捏住那只鸡腿递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肉下来,看着那男人道:“说说看吧,谁指使你刺杀位列三公的王御史的?”
听到位列三公王御史几个字,那男人眼中有一霎的震惊,但转瞬即逝,他转过脸去,不说话。
因靠街近,大夫来得也快,不过这一会儿工夫便请来了。
长安让他给那男人治伤,见大夫拿出伤药就要往他伤口上敷,她又出声道:“大夫,这么长的伤口,不缝合起来,何日能好啊?”
“缝合?”年轻的大夫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缝衣服见过没?将破口处左一针右一针地缝起来。”
大夫大惊失色,道:“这……小人未曾学过,实在不会啊,要不,还是请各位大人另请高明吧。”
“没关系,此人是个钦犯,要砍头的那种,缝坏了也没事,就当给你练手了。丫头,去把针线找来,给这位大夫使使。”长安道。
那女子抖抖索索地去里屋找来了针线篓子,还很有眼力见地穿好一根针递给大夫。
长安朝大夫伸了伸手,示意他开始。
大夫骑虎难下,只得拿着针抖着手凑近男子的伤口,针尖刺入血肉,男子眉头一蹙,一声不吭。针尖从伤口中钻出来,颤抖着刺入另一侧的伤口中,然后从皮下刺出,接下来还要把穿过两片嘴唇似的伤口的线拉紧。不过才缝了一针,那男子已然是痛出了一身冷汗,却依然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葛月江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这般阴毒的用刑招数,也只有这些没了根的阴毒太监才能想得出来。
缝针在沉默中进行着,长安再未开口问那男子一句话。待她啃完一只鸡腿,那边伤口也才缝好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模样,男子却已痛得面无人色了。
长安却似忽然失了耐心,将鸡腿骨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桌上的丝帕就开始擦手上的油腻,眼角余光往男子那儿一瞥,却见那男子正盯着她擦手的动作以及她手中被污的丝帕,目光灼灼几欲喷出火来。
“好了,别缝了,将他押回廷尉府吧。另外,这样的丝帕绝非小门小户的女子所用得起的,大门户里的闺女用的东西也不会到他这种人手里。葛月江,拿着这块帕子去城里所有的青楼妓户挨家挨户地问,找这块帕子的主人,找着了,也押到廷尉府,以同罪论处。”长安将擦过手的帕子丢给葛月江,站起身道。
那男子闻言,面色陡变,大声道:“此事与任何人都无关,全是我一人所为。”
长安侧过脸看他,眸底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悠悠道:“有没有关,你说了不算,杂家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