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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声音很是奇特, 乍一听脆脆绵绵的像是女子的声音,然而细听又觉声线发沉, 起调尖锐, 尾音也形于铿锵, 与女子的柔婉清美天壤之别。
而当她用这样并不友善的语气说话时, 这雌雄莫辨的声音不仅穿透力极强, 而且让人听着极不舒服,以至于整个殿中都为她这一句话而安静了那么一瞬。
彭耀祖见对方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而自己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遂抬头看向主座上的刘光初, 道:“王爷,这位是……”
“彭将军,这位长安安公公是本王的故交。安公公, 这位就是我兖州的戍南将军彭耀祖。”刘光初已然微醺, 兴致勃勃地为二人做介绍道。
殿中诸人听闻这长安竟是太监,再联想起现如今驻扎在兖州的五万朝廷大军,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起来。
但仅是这点微妙又怎能满足长安那颗想要翻云覆雨的心呢?听了刘光初的话,她唇角轻轻一弯,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彭将军, 杂家想起来了,赢烨带着我们离开建宁的当日, 在城外夹道相送的人中, 就有你吧。”
此言一出, 满殿皆静。
在满殿落针可闻的惊愕与不敢置信中,长安连最后那点有形无实的笑意也收了起来,言辞锋利如齿间含刃:“向敌首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你,定然没想过我们这些阶下之囚,还能有活着回来的一天吧!”
刘光初被长安的话震得酒都醒了大半,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看长安,再看看彭耀祖,不知该作何反应。
彭耀祖也被长安这毫无预兆的兜头一盆脏水给泼懵了,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当即怒道:“你这太监,怎么上来就胡说八道含血喷人?谁去夹道相送赢烨了?”
“敢做不敢认?那你倒是说说看,在赢烨进入建宁血洗赵王府之时,你在做什么,建宁的戍南将军?”长安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
相较于彭耀祖的怒发冲冠,长安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显得胸有成竹极有风度,然说话的语气以及说出来的话却又尖酸刻薄得让人恨不能打死她。
这彭耀祖虽说是个武将,却也不是那毫无心眼的莽夫,长安话音方落他便意识到自己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因为建宁陷落自己身为四戍将军之一未来救援,怎么说都是错。不过他也并非全无底气,因为当日袖手旁观的可不只是他彭耀祖一人,四戍将军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加上朝廷的势力掺和进了兖州的政局,他们这些兖州旧部原本就人心不稳,这小太监这时候给他来这么一出,他只要将双方矛盾扯到朝廷与兖州的对立上去,不怕身后没人给他撑腰。
但首先得把刘光初的心给稳住了,这小子初生牛犊,既无见识又无城府,且听他所言他与这太监还是故交,若他被这太监给怂恿了,不管不顾地要对他动手,那才是真的不妙。
念至此,他也不正面回答长安的提问,只道:“既然你说我曾于赢烨出城时夹道相送是因为不曾想过你们这些被俘之人还能活着回来,那当日被赢烨带走的也不只你一人。钟大人,末将在此之前虽与您未曾谋面,但大人谦谦君子不欺暗室之名早已如雷贯耳,请你为末将作证,赢烨出城当日,你是否看到外头有什么人在夹道相送?”
长安未料到这个武夫居然会有此心计,竟然避开她的锋芒,将矛头对准了素有君子之名的钟羡,这满殿中唯一一个不受她掌控的变数。
钟羡虽然也在为了成长而极力地摒弃一些他原先固守着的东西,但有些东西于他而言是根深蒂固的,比如说诚信,又比如说仁慈,长安根本不敢指望他会昧着良心来佐证她的无中生有。但此刻若是抢在钟羡前面说话,也是极不妥当的,毕竟彭耀祖此时向钟羡求证,也算是合情合理,她若不让钟羡说话,便显得是她心虚了。
在满殿上百双目光的集中注视下,钟羡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那张虽是消瘦,却还是胜却人间无数的俊美脸庞,表情平静,语气更平静道:“当日在马车上,我坐在最里面,安公公坐在窗口。”
殿中之人听了这句话,一时表情各异。这句话乍一听好像是在说他并没有看见彭耀祖去送赢烨,但细细品味,又何尝不是在佐证长安的话?因为两人坐的位置不同,所以长安能看到马车外面的人和事,而他却看不到。
长安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倒是有些感动。她早就料到他会两不相帮,却不曾想到,在原则与情感的权衡之下,他到底还是选择偏帮她。因为当日,她和他都是坐在马车的最里面的,他为她,说了谎。
当然,这份感动她不会形之于表,只会付之以行。连钟羡都为她说谎了,这一仗又怎么可以不赢?
“彭将军可真是会挑人问。钟大人一介文臣,在赢烨攻打府衙之时明知不敌依然与之短兵相接,身边侍卫几乎死绝,自己也身负重伤,被赢烨带离建宁之时,人还处于半昏迷中,你让他给你作证?你怎不让那些死在益州的兄弟们来给你作证?”见局势于己有利,长安立刻反咬一口。
而她的那句“钟大人一介文臣”更是刺得在场的兖州武将个个面色难看。
“既然钟大人不能作证,那你所言也只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并无佐证。没有证据信口雌黄,是为诬陷,看在你是王爷的故交,而今日又是王爷继位后所举办的第一场除夕夜宴的份上,只要你肯当众向本将军赔礼道歉,此事本将军便不再追究。”彭耀祖盛气凌人道。
“彭将军所言不错,勾结逆首这般大的罪名无凭无据随便往人头上扣,安公公这是欺我们兖州武将无人相护吗?你将我们兖州之主置于何处?”旁边有武将附和彭耀祖道,毕竟长安给彭耀祖扣的罪名是夹道欢送赢烨的人员之一,谁知道她这个道上还有多少人。
“是啊,勾结逆首这般大的罪名,怎能随便往人头上扣呢?但是彭将军,在今日之前,你我素未谋面,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既然素未谋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我又何必陷害你呢?”
“为何陷害我,个中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没错,我心里当然清楚,因为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确实在出城的路上看到了你!”
“王爷,末将……”
“砰!”
就在彭耀祖被长安的胡搅蛮缠气得脸色发青,欲向刘光初申辩之时,长安突然伸手狠拍了一下桌子,眸中熊熊怒火径直烧向彭耀祖,怒斥道:“不要再顾左右而言它了!既然你说你不在,那么赢烨出城之时,你到底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就这么难回答吗?”
刘光初本来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听得眼前发黑头昏脑涨,不知该信谁才好,长安这声调猛然一拔高,就似一阵狂风忽然吹走了他面前的迷雾一般,事情忽然变得简单了。于是他看着彭耀祖道:“对啊,既然安公公找不到证人证明她所言,你能找到证人证明你所言也是一样。赢烨出城之时,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彭耀祖:“……”
“彭将军,据我所知,赢烨出城之时,加上他收编的冯得龙的残部,总共才不过区区四五百人,而你手中却有五千兵马。你该不会告诉王爷,你未来列队相送,是因为去别处求援了吧?”长安不无讽刺道。
“王爷,请您勿信小人挑唆,赢烨出城当日带了好几辆王府的马车,末将等不能确定王府家眷是否在车上,兼之听闻赢烨其人刚愎自用好杀成性,为保王府家眷的安全,再加上不明赢烨是否有接应,上面也没有个能统揽全局之人,是故末将等未敢轻举妄动,实在是投鼠忌器,而非背主求荣。”彭耀祖向刘光初解释道。
“王爷,他说谎。”彭耀祖话音刚落,长安便接口道。
若不是在殿上,彭耀祖真恨不能上去劈了她,而此刻,他却只能咬着牙问:“你说我说谎,有何证据?”
“一个藏身农家从不抛头露面的美女你彭家都能打听得到,当时建宁那么乱,你们派些人混进来打探消息又有何难?”长安说至此处,故意顿了顿,给刘光初留一些反应时间,然后接着道:“更何况,冯氏兄弟在寿宴上刺杀王爷的父兄一事虽然做得隐秘,可赢烨屠杀王府家眷时可没有遮遮掩掩,而是一个个捆好了直接押到王府外头跪着砍头的,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曾放过,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呐。这么大的事,你说你不知,当我们是乳臭未干的三岁奶娃儿吗?由得你骗!”
刘光初听长安提起美女,心中想起彭家劫纪家姐弟一事,本来已是起了疑,再听到长安描述自己的亲人被屠杀时的惨状,更是悲愤交加。这一腔郁卒之情无处发泄,难免就迁怒到彭耀祖等人的护主不利上去。他刘家几乎死绝,而他们身为下属的却分毫未伤,这是什么道理?说什么都没道理!
彭耀祖见刘光初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心知要糟,忙道:“王爷,这太监句句挑唆,其心可诛。建宁出事之后,末将并非没有派人进城打探情况,只是当时建宁四个城门关闭其三只开了一门,且只许进不许出,末将派出了几拨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故此末将才对城中的情况一无所知。非但末将如此,刘将军张将军他们也是如此。”
他身边的几位将军立刻点头佐证他的话。
“更何况,他口口声声说镇西将军冯得龙叛变,先王及王府家眷都是死在冯得龙与赢烨手中,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冯将军一向受先王器重,有何理由叛变?倒是钟知州,据末将所知,自钟知州来了建宁之后,与王爷的兄长相处得可是很不愉快。两人甚至还在府衙中动过手,钟知州当时要给先世子扣一个率人持械攻打府衙的谋反罪名,是王爷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才把先世子给救出来,而跟随世子前去府衙的二十余名侍卫却被砍了头。说是投靠赢烨的冯得龙一家死了,被赢烨掳去的钟知州与这位安公公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由此可见,先王寿宴那天到底发生了何事,屠杀王爷亲眷的到底是何人,还真是难下定论。”事到如今,彭耀祖自觉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了,干脆将自己心中的揣测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见他再次将矛头指向钟羡,而刘光初这个心志不坚的也开始向钟羡投来疑虑的目光,长安冷笑道:“彭将军,你急欲自证清白的心情杂家可以理解,但说话是要过脑子的。钟知州与先世子之间确实闹过一些不愉快,但一文一武谁都不服气谁那是年轻人的常态,斗得再凶也伤不着筋骨,如若不然,王爷寿宴,又如何还会再请钟知州赴宴?当初钟知州自请来兖州为官,而今钟太尉为解兖州之困,保王爷平安上任,派五万兵马过来襄助兖州稳定局势。你话里话外暗指钟知州涉嫌谋害先王,莫非是在影射钟太尉想要染指兖州?”
无凭无据之下,这样的指控彭耀祖如何敢认?只得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若过度解读,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也不必问我。”
“过度解读?若是这番话传到钟太尉耳中,你猜他会不会如杂家一般过度解读?”长安转首看向上座的刘光初,道:“王爷,争论至今,彭将军对他们这些职责就是戍卫建宁的戍卫将军在王爷一家蒙难之时到底在做什么一直语焉不详,倒是挑拨起了王爷与钟太尉之间的关系,其目的无非是想让王爷上书朝廷将陶将军那五万兵马调离兖州,好让他们这些无能之辈顶上去。王爷,您确定要让这些在您家人受难之时袖手旁观的部下去为您保疆守土吗?”
此言一出,彭耀祖那边的将军们彻底怒了,齐刷刷站起身怒视长安:“你说谁无能?”
“你们若有用,王爷至于年幼失怙重任在身吗?看看你们,身为臣下,一个个红光满面阖家圆满,再看看王爷,两相对比下,你们是不是无能,还用得着我说?怎么,诸位这般作态,接下来是不是该上演若是王爷不惩戒我,你们就要齐齐卸甲请去,逼王爷纡尊降贵挽留尔等的戏码了?”他们越是怒不可遏,长安越是好整以暇。双方一站一坐,一强一弱,形成鲜明对比。
几位将军退路被长安一句话封住,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在原地尴尬无比。
长安正要再给他们迎头痛击,殿外忽进来一位四十余岁中等个头的男人。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须知有理不在声高。”他行至殿上,向刘光初行礼。
刘光初见他不用通报就能进殿,正疑惑,细细看他的脸,又觉有些熟悉,一时不能确定道:“你、你是……”
那中年男子递上一封信去,恭敬道:“王爷幼时曾见过我,这么多年过去,不记得,也是理所应当的。”
长安上下打量着这男人,回想起他进殿时那句开场白,只觉来者不善。
刘光初看完了信,恍然道:“哦,原来你是我表舅啊,怪道我看你有些眼熟。来人,快,给我表舅添置桌椅……”
“王爷,余事不忙,殿中如此剑拔弩张,若不解决,谁能有心思安生用膳呢?”何松元(即中年男子)道。
提起此事,刘光初的表情又沉了下去,道:“表舅你都听见了。”
何松元道:“请王爷恕罪,方才在殿外等候时曾听得几句,原本没想进来打扰王爷用膳的,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展至此,而我身边又恰有一人能为王爷排忧解惑,所以才冒昧上殿为王爷略尽绵力。”
“哦,是什么人?”刘光初问。
“先王寿宴当日,在这殿中目睹凶案始末之人。”何松元道。
刘光初心中一震,想起长安曾对他说过的话,便拿眼去看长安,却见长安看着何松元,唇角一抹稍显轻蔑的微笑。
他稳了稳心神,决定先不去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于是便对何松元道:“去把他带上来。”
何松元转身去到殿前,很快便带上来一人。
长安侧脸看去,见来人竟真的是当日与宴之人,而且应当还认识她,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为献舞所请的丝竹班子里的一名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