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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羡听见敲门声, 以为是手下人,便随口道了声:“进来。”
长安进了房来到里间, 钟羡抬头一看是她,略微惊讶,道:“怎么是你啊?还没睡么?”
整个房里只有书桌上亮着一盏孤灯, 长安看着橘色灯光下那张愈发俊美有质感的脸, 负着双手踱到桌边道:“刚睡过一会儿了, 醒来在院子里透气的时候,看到你屋里还亮着灯, 就过来看看。你在看什么?”
“记载兖西那边土地水利状况的一些书籍。”钟羡将书合上,起身将屋角的落地灯盏点亮,然后引着长安去窗下的茶几两旁坐下,给她斟了杯清凉解暑的梅子绿茶。
“看来这个兖西你是非去不可了。”长安接过茶杯道。
“我有什么不去的理由吗?”钟羡问。
“以刘光裕的德行, 他主动帮你牵线搭桥的事, 你就不怕他没安好心?”长安问。
“没安好心又如何?”钟羡在长安对面坐下,道“我若怕他们, 便不会来了。”
长安看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不爽起来,唇角一勾, 调侃道:“是啊,再不济, 做了他的九妹夫便是, 有何可怕?”
钟羡面色一赧, 收回目光虚拳掩唇咳嗽了一声, 道:“此事,是我高估了他们做人的底线。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自会小心提防。”
“所以,如果刘光裕此番真的心怀不轨,你准备如何提防?”长安趁机问道。
钟羡沉思片刻,不答反问:“关于赵王父子,你如何看?”
长安哼笑一声,道:“纵然暂时还看不出反意,但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钟羡点头道:“没错,不臣之心。那你可知他为何会有不臣之心?”
长安道:“左不过觉得自己劳苦功高,而陛下又势弱好欺罢了。”
“若是陛下得到我爹的支持,还有谁会认为他势弱好欺呢?”钟羡低头喝茶。
长安怔了一下,蹙眉:“你的意思是……”
钟羡放下茶杯,看着长安认真道:“若我找不到他有不臣之心的证据,我,就会成为这个证据。”
长安:“……”原来这个傻缺是抱着这样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的。
“你的意思是,你要牺牲自己以达到让你爹和陛下统一战线的目的?你忘了赵王是凭什么才敢这般有恃无恐的么?”长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我自然知道,但我更相信陛下。只要给他一点点站得住脚的理由,他就能反转整个战局。”钟羡低眸看着自己手边的茶杯,浅浅一笑,带着点怀念的味道,道:“他从小就是这样。”
听他突然提起慕容泓,长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容宪的死已经不像当初那般让钟羡容易陷入痛苦和愤怒的循环之中,这件事化作了一个永远难以磨灭的烙印,烙在钟羡的心上。也正因如此,才让钟羡由一开始的不敢碰触,到现在不惧去回忆。
夏夜,凉风,烛光,愿意与之分享过去的人,这一切都甚是适合去追忆一些东西。
长安不说话,钟羡便接着道:“其实少不更事时,陛下与我都是先太子的跟班。先太子是那样一个人,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充满了兴趣和激情,并且有勇气和胆魄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对于当时还懵懂着的我们而言,他的凝聚力和领导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当然了,像这样一个人,你可以想象得出,他有多么善于闯祸。”
长安看着他在谈起先太子慕容宪时眼中那冷暖交替却又不失平和的神采,没有插话。
钟羡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对长安道:“虽然此时说这些有对陛下不敬之嫌,但你一定想不到那时的陛下,有多热衷于替他爱闯祸的侄儿收拾烂摊子。”
长安笑道:“是吗?陛下看起来,并不像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啊。”若不是坐在帝位上,她怀疑慕容泓肯定比爱鱼还懒。
“他的确不爱管闲事,但,先太子的事于他而言不算闲事,他靠这个向我们这两个身强力壮的‘武夫’证明他的能力,以及强调他的辈分呢。”钟羡道。
长安想象一下那场景,再次忍俊不禁。
“指责我们的人话中不能被他抓到一丝纰漏,如若不然,他就能将这一丝纰漏扩大到让人认为对方所说的话全都是谬论的程度。他犀利的言辞以及对绝地反击这种招数出神入化的运用能力常常让等着被处罚的先太子与我目瞪口呆。原本以他当时的年纪是很难在我们的父辈面前取得发言权力的,但他年龄虽小,辈分却高,先帝胞弟的话,谁又敢不听?如今想来,后来我会认真读书,还全是拜他所赐。”
“此话怎讲?”
钟羡道:“如没记错,大约是九岁那年,我们几个随着几位夫人去庙里烧香,遇着当地一位世族夫人带着一位小姐也去烧香。那位小姐年约十岁开外,容貌殊丽,几位夫人便赞她如菩萨身边的玉女一般。先太子当时便指着陛下来了一句‘恰金童在此,正好凑成一对’。童言无忌,几位夫人听罢也不过一笑而已,陛下却是记了仇。他自幼体弱貌美,常被人误当成女孩儿,是故最讨厌旁人打趣他的容貌。他连大人都能收拾了,要收拾先太子自然也不在话下。先太子在他手里很吃了一番苦头后,深觉陛下小心眼爱记仇,靠不住,遂敦促我多读书,势必要练成陛下那样的口才,将来方能取代陛下为他善后。我看他当时被整治得委实狼狈,便答应了。”
说到此处,钟羡默了一下,眼神又黯淡下去,道:“当日会怀疑是陛下害死了先太子,是我昏了头。于情,陛下虽在感情方面不善表达,但他与先太子之间似叔侄又似好友的情义,却是毋庸置疑的。于理,他为何要害死先太子呢?先太子亡故后,落到他肩上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我们三个人中间,真论起来,愿意做皇帝的只怕也只有先太子一人,我不想,陛下他就更不想了。我辜负了与他自幼相交的情分,必须补偿给他。”
“那也不该用命来补偿。你若真想补偿他,就该活着把该办的事情给办了,而不是让陛下在失去了那么多至亲之后,还要再失去你这个自幼相交的好友。”长安道。
钟羡笑着摇头道:“你想哪儿去了?我自然不会故意寻死。但你不是担心他们若使坏的话我无力招架么?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我被他们害死,但他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完全可以借刀杀人。”长安道。
“没那么容易的。”钟羡道“一来,我不是木偶,由得他们操控。二来,我在离家之前留了一封信在我房里。我活着,没人会去动我的东西,但我若不在了,我娘定会收拾我的遗物,届时,他们就会知道我为何会来兖州,我来兖州又是为了何事。赵王父子休想撇得清关系。”
长安顿了顿,看着他问:“你执意要去兖西,是不是为了会一会熊豪?”去年年末引起兖益边境冲突的关键人物。
钟羡点头,道:“也不仅于此,若是条件允许,我真的打算在兖西先开始推行军田制。”
“若是你在兖西遇见了赢烨的人呢?”长安别有所指。
钟羡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后,目光如铁道:“不管他们目的为何,他们绝不可能将我活着带离兖州。”
“所以,即便有这种可能,你还是要去。”
“若有这种可能,我更加要去。”
长安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钟羡不语。
钟羡默了片刻,问长安:“上次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长安道:“我还未想好,待赵王寿宴之后再说吧。”
钟羡刚欲接话,长安却突然站起身道:“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
钟羡闻言,只得咽下未尽之语,起身送她出去。
长安回到自己房中,点亮灯盏坐在灯下沉思。
钟羡的态度,她已经知道了,如今,是她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不管眼下局势如何,冯士齐给她的消息是真是假,有两点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事实。
一,她决不能看着钟羡冒着生命危险去兖西。
二,赵王父子确实已经成了兖州的土皇帝,他们甚至嚣张得不屑于掩饰自己的不臣之心。
此等情况之下,究竟该怎么办呢?
长安静坐半晌,目光渐渐变冷。
她起身从一旁的墙上取下了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剑,在灯前“呛”的一声拔出一截剑身。
剑光投映在她如琉璃晶莹却又如利剑锋锐的双眸之上。
如果放在面前的是一团乱麻,用什么来对付它最好?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