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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 慕容泓在华辰殿举行殿试,试题是他自己出的, 非常的宽泛和笼统,简单来讲,就是问“你认为朝廷现在所面对的最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有何应对之策?此策利弊如何?”
试题出得越是笼统和不专业, 就越显出他的年轻和没经验。至少在某些大臣眼里, 是这样的。
殿试这天, 长安和长福跟着张让与慕容泓一起去了华辰殿,这种场合长寿不再被允许踏足, 理由是他识字。
长安也识字,但她很无耻地对外宣称她不识字。她识不识字皇帝最清楚,连皇帝都默不作声,谁还能猪油蒙心地去戳破这一点?所以在慕容泓亲政后, 长安还能再进他的内殿, 还能跟着他来这种场合。
偌大的华辰殿中坐了百十位贡士,长安一眼就看见了钟羡, 原因无他,百十余人中,他最年轻, 最英俊,最有气质。都是一样执笔端坐的姿势, 他也做得比旁人好看几分。
这样的学霸男神官二代, 若是放在长安的前世, 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眼中的宠儿。然而在这里, 他的身世背景和聪明才智乃至人品德行,却让他成了被野心家和阴谋者设计利用的最佳目标。
就算不为他与她之间的交情,长安也绝对不愿意看着这样的男人英年早逝。
殿试过后,慕容泓亲自阅卷。
因为试题出得笼统,考生们的答案自然也就各种各样,涉及范围从政治到军事,不一而足。慕容泓花了几天时间阅卷,拟定名次之后又召丞相等文臣入宫就考卷进行了一番商讨,最终钦点主推土地制度改革的钟羡为状元,主张摊丁入亩的孔仕臻为榜眼,提出地方体制改革的姚景砚为探花。
但是长安却知道,这三人的考卷都不是他琢磨时间最长的考卷,他琢磨时间最长的那份考卷,是在省试中考中第三的狄淳的试卷。狄淳在试卷中提出,要想天下大治,就必须将政事、军务和财政大权收归朝廷,由皇帝直接统辖,而其对策便是——削弱藩镇和丞相的权力。
慕容泓将他的这份试卷留了下来,却让他本人落了榜。
不仅是他,几乎所有态度激进但又有真才实学的考生名次都被慕容泓压得很后。
他需要这样的臣子,但是他目前保不住他们,只能雪藏他们。
三月十五放榜,三月十六探花宴,三月十八,慕容泓邀新科进士同游粹园。
今年粹园的牡丹开得比去年早,去年到四月上旬才开,今年三月中旬就开了。
这些新科进士除了前三甲之外,大多并非出自官宦之家。十数年甚至二三十年的寒窗苦读,一朝得中,竟有幸与当今天子一同游园,一时间未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慕容泓为了缓解气氛,在牡丹园让众人赋诗奏乐。姚景砚会吹箫,钟羡会吹笛,另有一位名叫纪伯诚的会拉二胡。
或许和乐器本身的音色有关,长安总觉得箫和二胡演奏出来的曲子带着悲意。
钟羡吹的笛曲倒是与这春光甚配,清亮悠远明丽优雅,就似他的人一般,听得长安唇角微弯,暂时放下了心中那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忧患与戒备。
三人接连演奏完,君臣间气氛松快不少,钟羡便对慕容泓道:“陛下,难得您今日有此雅兴,何不与臣等同乐?”
长安疑惑地去看慕容泓,莫非他也会弹奏乐器?
慕容泓温文地扬起微笑,道:“好。张让,派人去取朕的琴来。”
不多时,小太监们便搬了慕容泓的古琴与琴案过来,按着慕容泓的指示放在花圃之侧。
慕容泓过去坐了,抬起双手按在琴弦之上,试了试音,略作调整之后,便弹奏起来。
那是一首委婉清新曲风恬静的曲子。
长安看着那双在琴弦上优雅跃动的白净纤长的手指,进而到那个低垂着眉眼,富丽中带着纯净的少年,再而到他身后那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牡丹。
这委实是个令人难忘的画面。
长安甚至能从眼前的这副画面中感觉到,在这一刻,坐在那儿弹琴的不是大龑皇帝,而是慕容渊的弟弟慕容泓。在他成为大龑皇帝之前的数载春秋中,他就这样坐在他玄都山烂漫的桃花树下,于浮生闲里抚琴听花,过得恣肆而潇洒。
而今,没有了慕容渊,没有了玄都山,没有了桃花树,他只能低垂着眉眼,用自己的指尖在琴弦上将自己深深眷恋却再也回不去的那个世界短暂而隐秘地描摹一遍。
这副画面无疑是优美的,但在长安眼中,它美得苍凉,美得凄艳,以至于她有些难以承受地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转而投向另一边的听众。
天子抚琴,即便技艺不佳,旁听者又有谁敢不露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模样?更何况就连长安这个门外汉都能听得出慕容泓弹得极好,他们这些还未授官的进士们,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了。
其中只有一个人的表情与众不同,这个人就是钟羡。
他并没有因为慕容泓如梦似幻的琴声而变得更快乐,相反,他的心情比之方才,好像低落了不少。他靠在亭柱上,目光放得空而远,清隽的下颌却因为他抬着脸的姿势而显得有些紧绷,像是在克制地想念着什么,又似在隐忍地缅怀着什么。
长安心中存了一个疑团,赏花宴散场后,她陪着慕容泓从粹园回宫,途中便忍不住问道:“陛下,您方才在牡丹园中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良宵引》,”慕容泓步履不停,“朕幼时,大嫂为了便于照顾朕与君行,便让朕与他同吃同睡。君行睡觉不老实,所以大嫂经常弹这首《良宵引》来让他安眠。大嫂亡故后,每当君行思念大嫂,就会央朕弹这首曲子给他听。”
先太子爱听的曲子,慕容泓今日为何弹给钟羡听?这样的问题已经无需多问了。
接下来慕容泓开始正式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军田制,正如他之前设想的一般,整个大龑十三个州,独一个兖州,无人敢去那里推行军田制。
过了两日,在早朝时,丞相赵枢忽然向慕容泓递上一道折子,道:“陛下,新科状元钟羡自请为兖州大司农丞,愿为朝廷去兖州推行军田制。”
钟慕白闻言面色丕变,目光如隼地盯着那道从丞相手中经宦官传到慕容泓手中的折子。
慕容泓看过折子后,将它随手放到御案上,目光往殿中一扫,问:“诸位爱卿关于此事有何看法?”
“陛下,臣反对。”钟慕白出列道,“钟羡年未弱冠初登仕途,无论是人生阅历还是为官经验,都十分欠缺,只恐难以担此重任。”
“太尉此言差矣。常人年未弱冠初登仕途,或许难堪大任。但钟羡年未弱冠便高中状元,纵观前朝旧代,能有此惊世之才的也是凤毛麟角,又岂能用常人的标准衡量之?且据我所知,这军田制正是钟羡向陛下提议的,且在殿试中其对军田制如何推行,利弊如何那是论述得相当到位,依我看来,派钟羡去兖州推行军田制,于陛下而言,那是知人善任,于钟羡而言,那是人尽其才,实乃一举两得。”赵枢道。
钟慕白理都不理他,只对慕容泓道:“陛下,臣绝不同意钟羡出任兖州大司农丞,至于理由,在场诸位都心知肚明,若谁执意要促成此事,休怪钟某翻脸无情。”
赵枢斜瞟着他道:“臣子为民请命,陛下应准其为国效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请愿折子是钟羡自己写的,能决定是否授予他官职的也只有陛下而已。钟太尉,你此言,是在威胁陛下么?”
“赵枢,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换做是你儿子,你肯派他去兖州?”钟慕白说到此处,忽的下颌一抬,放缓了声调道“哦,是我糊涂了,就丞相那连千字文都背不出来的儿子,又哪有机会为国效力呢?既然丞相认为钟羡能胜任兖州大司农丞一职,那本太尉认为你儿子也能胜任为兖州大司农丞提鞋一职。怎么样,提鞋这个差事够轻省简单吧,丞相该不会一边赞成别人的儿子为朝廷赴汤蹈火,一边却连这点苦都舍不得让自己儿子吃吧?”
钟慕白话音方落,朝上的武将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赵枢气得双颊阵红阵白,偏他身为文臣之首,又不能如钟慕白一般豁出去骂人,只得怒斥道:“钟慕白,你休得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听丞相话中之意,莫非丞相认为令公子连给钟羡提鞋都不配?”钟慕白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与讽刺之情。
眼看双方又将掀起一场唇枪舌战,慕容泓道:“好了,不要吵了。依朕之见,既然钟羡上了这道请愿折子,朕也不能无故驳回,以免伤了臣下为国报效之心。但鉴于钟羡乃太尉独子,而太尉又是朕之肱骨与功臣,朕也不能不体恤太尉的怜子之心与舐犊之情。这样吧,太尉,此事就由你回去与钟羡自行商议,议定之后再将结果告诉朕,如何?”
钟慕白拱手道:“多谢陛下-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