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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日之后, 盛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很小,然而它掀起的风浪却席卷了整个朝野乃至民间,使整个盛京如水开了锅一般的物议沸腾。
这件事就是, 五月初的一天,一纸名为《论漕运之现状与弊端》的文章忽然同时出现在盛京最热闹繁华的几条大街上。文中由最近因船期延误而造成盛京物价上涨之事开始分析漕运的现状,指出之所以会造成今日之乱象, 是因为漕运缺乏有效合理的监管体制。撰文之人提议朝廷组建专门的押船队伍以取代地方派遣的押船人员并制定相应的奖惩制度,以确保漕运的规范有序。
地方上派遣的押船队伍是由当地的低级武职及士兵组成的,这些人身负重任却身份低微,容易受地方官员的控制,更容易被收买。如果朝廷组建专门的押船队伍,那必然也是从下级武将与士兵中挑人,然而其意义却相当深远。要知道, 如今的新贵们大多是因军功而被授予爵位的武将,他们的手下负责押送漕运, 就等于他们可以在漕运上从世家手里分一杯羹。他们觊觎已久,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名正言顺插上一足的机会,又怎会不欢欣雀跃?
当然,文章的内容只是令他们欢欣雀跃的一个理由, 还有另一个理由,便是这篇文章下面的署名——钟羡。
这就不由得不让人猜测,钟羡写这篇文章, 是否是得了他父亲钟太尉的授意。若是, 这是否可以视作是新贵势力对世家势力的一次宣战呢?
就在这篇文章出现的当夜, 太尉府后书房。
“是皇帝让你写的?”钟慕白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钟羡问。
“不是,与他无关。”钟羡道。
“与他无关?在入宫之前,你除了去过征西将军府便是在家闭门读书。入宫之后,也未在外头走动,我倒不知,你如何就关心起这盛京的物价与漕运之事来了?”钟慕白虽身为武将身形高大,但相貌其实并不粗犷霸气,反而有种儒士般的俊朗温厚,否则也生不出钟羡这般文雅俊秀却又不失阳刚之气的儿子来。
但钟羡却觉得自己父亲的眉眼形状轮廓虽未变,那气势却是日趋凌厉了。
“物价上涨,不过是偶尔听母亲说起府中开支变大故而知晓。孩儿研读史书,知道新朝初初建立之时,稳定物价是朝廷继恢复生产之后首要的安民措施,盛京于此时物价上涨,让孩儿觉得蹊跷,是故就派人出去打听了一下,自然便得知了漕运之事。”钟羡道。
“那你可知你的这篇文章会引发何等后果?”钟慕白问。
钟羡微微抬起下颌,冷静道:“一清二楚。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在文章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他们世家想踩皇权,那么就请从我钟羡始。”
“从你开始,你有何资格代表皇权?你连仕途都不曾踏上,就知道逞匹夫之勇了。”
“先帝待我如兄如父,当今陛下的皇位是先帝传给他的,我愿意用这血肉之躯拱卫他慕容江山,便只是匹夫之勇,又有何妨?父亲若不认同,撇清自己与此事的干系总还是不难的。有何后果,孩儿一力承担便是。”钟羡道。
钟慕白微怒:“你威胁为父?”他只有钟羡这一个儿子,怎么可能放手不管?
钟羡颔首道:“孩儿不敢。孩儿只是……为将来担忧罢了。”
“忧从何来?”
钟羡道:“孩儿读书,知道君子群而不党,出仕做官,是为了治国安民,而非为了一己权位。然而历朝历代,又有哪个朝廷少得了党派之争?最后取胜者,又往往是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一党。他们通过代代积累的人脉与姻亲关系在朝廷上撒下一张大网,文臣武将无不在他们的拉拢范围之内,朋比为奸党同伐异,最终窃国篡权只手遮天。而孩儿与这些人,永远是势不两立的。既然一开始便注定是敌对立场,那为何不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你有几分胜算?”钟慕白问。
钟羡看着他父亲道:“孩儿没有胜算,因为孩儿不知,昔日喋血沙场的悍将,血性是否仍在,斗志又是否依然激昂?”
次日一早,长安在慕容泓书桌上发现了钟羡写的那篇文章,那字迹工整俊秀得让人爱不释手。一笔一划仿佛都能让人想象出他执笔时那一丝不苟的模样。
慕容泓坐在一旁撸猫,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正在看那篇文章的长安。
“陛下,我们聪明的王大人可又把皮球给您踢回来了。”长安看完了文章,笑道。
“皮球?”慕容泓没听过这个名词。
“哦,就是蹴鞠的鞠。”长安解释道,“钟羡这篇文章一写,只怕大部分人都会以为他是受您指使,王大人可又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朝中局势复杂,在此等情况下,他能一边明哲保身一边帮朕把事办了,这才是朕真正需要的良臣。”慕容泓道。
长安问:“那钟羡呢?”
“钟羡,自做了朕的郎官之后,终于也开始变得聪明了。”慕容泓悠悠道。
没有在物价上涨给百姓造成的伤害上过多着墨,而是直击问题的要害,一支笔挑起世家与新贵两方利益纷争,这可不是原来那个悲天悯人正直无私的钟羡能够做到的。
长安:“……”自恋也是青春期雄性特有的表现吗?
“那奴才是否该恭喜陛下又得良臣呢?”长安一脸恭维道。
慕容泓看她现在说话做事都有意识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心口不由一闷,暗想:这奴才如今这般防备朕,难道朕还会对她动手动脚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念至此,他没好气道:“钟羡的事你倒是素来关心得很,可知宫里有规矩,内侍不得与外臣结交?”
长安见势不对,忙凑到慕容泓身边道:“那刘公子算不算外臣呢?奴才要不要派人去打扫两间房出来准备迎他?”漕运之事一出,刘璋那儿子怕是不来也得来了。
慕容泓见她如此乖觉,一时倒又生不起气来,却又不想这般轻易饶她,遂道:“急什么?便今日就出发,也要大半个月方能到盛京。”他瞄一眼书桌那边,问“钟羡的字写得好不好?”
长安毫不犹豫:“没您写得好。”
“我问你他写得好不好,你扯上朕做什么?”慕容泓不悦道。
长安腹诽:若不来这么一句,你还不更生气?
“奴才只见过您和他的字,您问奴才他写得好不好,奴才拿您做对比不是很正常么?反正都比奴才写得好。”长安谄媚道。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去,把地藏经抄一遍。”慕容泓道。
长安:“……!”
“陛下,好端端的做什么又要奴才抄经?”简直飞来横祸啊。
“你自己也知自己的字写得不好,还不趁有时间多练练。”慕容泓悠闲地抚着爱鱼益发圆滚滚的脑袋道。
长安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故意整她,心中顿时将这公报私仇的小瘦鸡从头到脚问候个遍。
“陛下,您看奴才平时主要差事也用不着动笔,把字练那么好看也没用啊。况且这大白天的,奴才用您的书桌,若被人瞧见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奴才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啊。您就可怜可怜奴才,别让奴才抄经了吧。”她耸着眉头可怜兮兮地求道。
“朕让你用的,你怕什么?去抄。”慕容泓不为所动。
长安知道他为什么为难她,也知道自己想哄他的话应该也哄得住,但是……有些事只要开了头,就会得寸进尺的。
她一扭头,跑到书桌那边抄经去了。
慕容泓知道她讨厌写字,如今见她宁愿抄经也不愿让步,心情更差,放下爱鱼便到外殿去了。
长安看了眼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午后,安国公府荣熹院南浦居,一名娇俏丫鬟从外头回来,侍立在窗下读书的绝色少女身边。
那少女又翻了几页书,素手掩唇秀气地打了个呵欠,对房里的丫鬟道:“罢了,不看了,我要午睡。你们都下去吧,留裁云在此守着即可。”
房里丫头们应声退出里屋。
那名叫裁云的娇俏丫鬟伺候那少女脱衣上床,放下床帐立在床边。
过了片刻,一根纤纤玉指将床帐挑开一条缝,那少女探出半张如雪似玉的脸颊,灵慧大眼看着裁云轻声问:“得了吗?”
裁云谨慎地看了看房外,快速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塞给少女,低声道:“小姐你速速看,看完了让奴婢拿去烧掉,若让老爷夫人发现可不得了。”
少女披散着一头如云的长发坐在床上,展开那张纸,目之所及,是一行苍劲挺拔得让人怦然心动的工整字迹——论漕运之现状与弊端。
她轻眨长睫,一字一字地看下去,一直到文末,看到落款处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触了触,晕生双颊。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她已嫁的姐姐口中。姐姐对她轻声耳语,说祖父有意与太尉府结亲,将她嫁给太尉独子钟羡。她便是从那时起悄悄地打听这个人。有人说他俊美无俦,有人说他博学多才,有人说他文武双全品性高洁。
她觉得世上断没有这样好的男儿,却又希望他真的是这样好的男儿。不知不觉中,竟已是芳心暗许。
然而姐姐口中的那桩婚事,却再也没有了下文。
难道是祖父改变了主意?还是……还是他不要她张竞华呢?太尉独子,又是那样好的男子的话,他确实有很多选择。
她侧过身慢慢伏倒在枕上,悒悒不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