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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晟想要抬起手,抚摸一下她的脸颊,然而抬不起来。
“我真没用……”他朝着她笑。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痛,刹那间,不知怎的就委屈了。
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犹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害怕、无助、恐慌……这些被死死压抑在心底拼命忍着的情绪,忽然纷至沓来,将她打击得溃不成军。
沐晟凑过来,用尽了力气将脸依偎在她头顶,“珠儿……别哭……”
天光已开,投入洞内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男子的脸色灰白,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破破烂烂,头发上满是碎石和泥土,左耳朵一大摊血,凝固在脖颈上,深红色一片。
伏在他身上的少女,脸颊被蹭破了好几块,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她想抬手抹掉眼角的泪,一双手却糊满了血污,指甲根根折断,甲缝里又是泥又是血。
“我很怕你醒不过来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可我更怕自己坚持不到你醒来的一刻……”朱明月无力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我醒了,别怕,有我陪着你。”
朱明月觉得疲惫不堪,她想闭目养神,或者是再睡一会儿。沐晟却不许,一刻不停地引着她说话:“珠儿,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崖洞的?”
他的声音很虚,一个字一个字却极为坚定。朱明月倚靠着他的肩膀,喃喃地道:“我醒过来后,天很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等我找到了你,我身上实在是太疼了,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天刚刚擦亮,我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咱们是跟着后半截断桥,摔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凸出来的残壁上,头顶上都是树……在身后不远还有一个洞厅。但是你的双腿被埋在了大石头下面……等我把你挖出来,我不敢动你,只好趴在你身边等,等着你的腿稍微消肿……”
周围除了大树、断壁,没有任何水源,擅自移动被掩埋过的伤者,很容易使其在获救之后短时间内丧命。危难关头,朱明月还记得爹爹曾经跟她讲过的这些话。沐晟是行伍之人,自然也知道这种情况下除了饮下大量的水,就是切开局部放血。可她只有一个人,浑身是伤,她甚至无法站起来……
沐晟感到鼻翼发酸:“后来呢?”
“后来……我不知等了多久,好像是天都大亮了。天又开始下起大雨来,我抱着昏迷不醒的你,一点点地朝着洞口的方向,爬啊爬,爬啊爬……不知怎的,最后就爬到洞里来了……”
少女的话音逐渐微弱下去,沐晟的心狠狠揪紧,汹涌而来的心痛几乎让他肝肠寸断。为什么他不能早点醒过来?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那种情况下,她又是凭借着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才在站都站不起来的情况下,将他从石堆里挖出来,然后硬是把他拖进了洞里。
难怪,她的两只手会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
“珠儿,别睡过去,陪着我……”
沐晟想伸手抱住她,然而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胳膊上的肌肉是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想撑着坐起来,可他的腰部往下早已没有知觉,双腿肿胀麻木得就像不是自己的……
沐晟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只能拼命地用下颚蹭她的额头,“别睡,珠儿,跟我说话……”
以两人目前的状况,每一时每一刻都很危险。他们都受了严重的伤,尤其是沐晟,负担着两个人的重量从高处狠狠摔下来,下肢又被砸在大石块里,失血过多,很可能五脏移位。而朱明月发烧了,在筋疲力尽之后,身上穿着又湿又冷的衣裳,再加上出汗、受风……
“沐晟,我想家了……”朱明月觉得眼前发花,神智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溃散,“如果我死在这儿,不要把我送到沈家的锦绣山庄……”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沐晟几乎是大吼着。
“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累……沐晟,我想睡一下,我的身上好疼……”
朱明月的身体如火炉一样发烫,开始说胡话。
这个洞里又闷又热,空气不流通,没有任何食物、水源……沐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想要大声呼喊将她唤醒,急火攻心,加之流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使他蓦地感到一阵阵剧烈的晕眩。
残存的意识逐渐抽离他的脑海,沐晟半睁双眼,死死撑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中,一抹穿着红色僧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朱明月刚刚还跟他说,他们是在半山腰的一个凸出来的残壁上,洞口斜着朝外,很可能是个蝙蝠洞。而他们俩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除了蝙蝠、飞鸟这些长了翅膀的,此时此刻,不可能再有第三种活着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可现在洞外偏偏站着一个老和尚!
他当然希望是来救他们的,这或许是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可沐晟不敢抱以侥幸。
咬着牙,男子以巨大的意志力抓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手臂传来的剧痛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抬起胳膊,但他要试一试。
然而那老和尚进洞后,也不走近,先是朝着他打了个稽首,然后道:“施主不必惊慌,老僧是来救你们的!”
一句话声似洪钟,格外嘹亮。
惊雷般的回音在洞内一波波回荡开来,沐晟只感到脑袋“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就失去了知觉。
老和尚的确是来救他们俩的。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身为七级武僧,这位德高望重的布施阿戛牟尼,仅凭一嗓子就将沐晟震晕了过去,然后又凭着一己之力将两个人依次扛出了洞窟,装进大竹筐里,顺着垂直的绳索一点点顺下了山谷的深处。
沐晟在一股刺鼻的药味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朱明月就躺在他旁边不远,也是一张石床,盖着又轻又薄的被子,安安静静地睡着。
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我佛慈悲,施主醒了。”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沐晟觉得很熟悉,应该是那个出现在洞口的老和尚,听声音很像。
“请、请问……”他的喉头肿得老高,说话犹如火燎一样疼。
“老僧法号‘布施’,此处是崖底石窟,有草药、有僧人,也有吃食,施主什么都不用担心……”
说到此,布施老和尚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跟你一起的那位女施主也很好,她的烧退了,刚才还喝了药,但她的身体似乎经受了过度的疲劳,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休息,一时半刻还不会醒。还望施主你也要好好养病才是。”老和尚正在捣药,一下一下,手腕极用力,将石杵撞得砰砰作响。
沐晟躺回去,眼睛望着头顶的石壁。此处应该也是一处洞穴,像是宫殿一样宽敞,四壁都被打磨得光滑而圆润,上面描绘着多彩而神秘的佛家壁画,最中央悬着一朵巨大的石刻莲花,花瓣层叠舒展,极为艳丽。凹槽里有灯盏,一团团亮幽幽的光簇,将整个洞厅辉映得光影交错、光怪陆离。
在两个石床的中间还架着一口大锅,底下烧着柴薪,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上面盖着一个竹篾。刺鼻的药味就是从这锅中发出来的。
“要不是遇到老僧,两位施主就算没喂蝙蝠,也要活活饿死在里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僧今日的功德很圆满。”
老和尚一边捣药,一边自言自语。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沐晟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
“不谢不谢,你们若死在洞里,老僧还要给你们收尸,然后费劲扛到山上去掩埋掉。同样是积德行善,老僧更愿意跟活人打交道。”
“敢问高僧,她、她的伤重吗……”
“那位女施主只是皮外伤,来石窟做客的比丘尼给她处理过了。”布施老和尚从石碗里抓出一把捣出浆汁的碎药末,揭开竹篾,均匀地撒进锅里,“倒是你,比较麻烦……”
沐晟的身体的确比较麻烦,除了多处擦伤、手上的刀伤之外,他左腿的小腿胫骨折断、趾骨断裂两根,右手的桡骨轻微受伤,另有肋骨断了一根,内脏也有轻微出血……
这或许不是他有生以来最重的伤,却是最惨的一次。但是老和尚说:“老僧进洞前,看到悬在洞窟上方的一大截断桥,支离破碎的……啧啧,只差一点,你俩就跌进深渊万劫不复了。可是从那么高摔下来,却也足够让你们粉身碎骨,好在上面有树干做了缓冲,顶多让你成为一个半残。”
半残?
好吧,活下来已经很庆幸。
“不过嘛,”老和尚话锋一转,“你双腿很及时地做了伤口切压,是那位女施主给你弄的吧……小姑娘够勇敢的,也真是很厉害,换成一般人,不是吓得昏过去,就是早哭死了。”
她的确很厉害。
沐晟望着石床上少女的安静睡颜,心里蓦地一片柔软。
久别重逢,却又九死一生,他险些失去她了,如今失而复得,让他感谢苍天的同时,对面前这个老和尚更是产生了深重的报答之意。
这时,老和尚又道:“因为有了及时的处理,虽然局部伤口有些发炎,但是好在你遇到了老僧。”老和尚背对他坐在石桌边,每说一句,就从桌上分拣一种药材出来,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待会儿,等这一锅药下去,老僧再给你接骨,不出半月,保准让施主你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
这就是说,不用成为半残了。
沐晟仰面躺在石床上苦笑。
“但是老僧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俩是怎么跑到洞里去的……”
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将菜刀上的药末都投进锅里。
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沐晟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脸皮!并不是戴了什么面具,而是这老和尚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脸坑坑洼洼一片,甚至看不出来五官,呈现红褐色的皮肉,纠结在一起,甚是可怖。
仿佛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记戴面罩了!”
老和尚说罢,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罩子,从上往下套在脸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额头和发际线仍然泾渭分明。
沐晟猛地咳嗽起来,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缘得见,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沐仲。”
半脸老和尚砸了咂嘴,点点头。
等到锅里的药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厅里满是氤氲的苦味,闻得久了,也不觉得太刺鼻。揭开竹篾,热气腾腾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里舀,盛了满满一碗,才递到沐晟跟前。
漆色如墨的药汤,浓郁的苦涩直钻鼻息。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伤稍微轻些的左手端着药碗,一仰头就喝光了。
老和尚接过空碗,笑着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这药里下毒?”
苦涩的药汁入喉,却是舒服了许多。沐晟无法施礼,只好单臂平举,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无以为报,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当拱手相送!”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这话老僧先收着。”
沐晟道:“高僧为何不问我二人的来历?”
“问什么,你们掉下来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后殿,除了大蚂蚁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虫子。昨天听石窟外的小僧弥说,大雨下着下着,突然从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们俩的杰作吧!”
老和尚揭开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们两个都是汉人,肯定不会是曼景兰的人——老僧在这石窟中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安然无恙从后殿活着闯出来的外人。当然,你们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们肯定不会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则何用如此狼狈还险些送命。”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会出手相救?”
“救,众生平等,当然要救。但老僧会再喂你们喝几帖特别的药。”
老和尚说罢,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笑容因那红褐色纠结的皮肉,显得格外诡异,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头皮发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过药碗道:“敢问高僧,可知那索桥通向哪里?”
老和尚道:“你们拼了命也要过桥,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沐晟摇了摇头,据实相告道:“我二人是误打误撞进了那片地方,退无可退,不得已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
老和尚直直地看着沐晟,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你们俩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沐晟道:“实不相瞒,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则是‘客人’。”
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