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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所有和尚中,普泓最为心细,见云起忽然脸色煞白,神色惶然,忙低声问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忽然心中一惊,急声道:“不会是师叔祖他们……”
云起的变化来的毫无预兆,由不得他不想起自己这位小师叔的“神算”之能:小师叔一向冷静,能让他这么失态的,也就寺里的这些人了……莫不是忽然感应到了不好的东西?莫不是留在山上的长辈们出了什么事?
云起闻言,抬头愣愣看了他一阵,却慢慢缓过神来,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神色渐渐镇定,直至如常,道:“不是……没事。”
普泓微微松了口气,却见云起又道:“我们走快些,就在前面的小镇落脚。”
普泓点头,也不追问,催促了小和尚们一声,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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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占卜向来随意,丢根树枝、看一眼飞鸟,便算起了卦了,慎重时大不了丢几颗铜板。
他一向觉得,如沐浴更衣、斋戒焚香等,其实对占卜没什么用,老天爷不会因此就给你更多的提示……但现在他却觉得,老祖宗传下来这些东西,不是没道理的。
老天爷虽然不吃这一套,但占卜的人却需要。
在温水中好好浸泡一下,穿上舒服干净的衣服,点一炉清淡的佛香,的确可以舒缓精神,宁心静气。
云起的性情,用大和尚的话来说,说好听了,叫心静,说难听了,叫冷漠,冷漠的可以将自己的事,都用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只是他的冷漠藏的很深,如不靠近,便感受不到。
偏生要读懂老天爷的意思,除了灵气悟性,最重要的,便是这种宛如置身事外的冷漠,或者说心静。
只是此时此刻的云起,慌的若不是普泓提醒,连自己会占卜都忘了,如何还能保持心静?
于是生平第一次需要起这些东西来,于是开始沐浴、更衣、焚香、静坐。
足足一个小时之后,他才取出和尚传给他,他却很少使用的两片古老龟甲,闭目片刻后,掷在地上。
——平安。
“平安。”
忽然的轻松让云起感觉到一瞬间的虚脱,手脚仿佛被抽干了血液一般无力动弹,好一阵才开始慢慢恢复。
云起捞起龟甲,又丢了一次。
“康健。”
云起最喜欢问老天爷的,便是这种最最简单的“是”与“否”的问题,因为这样答案最明晰,解读起来丝毫不费脑子,也不会出现歧义。
平安。
康健。
既是平安康健,那他前世的病又从何而起?
这种注定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云起没花时间多想,出门去厨房找东西吃——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没沾,都快饿死了。
第二天的云起,便恢复了正常,和小和尚们一样笑嘻嘻的赶路,唯有心最细的普泓,能偶尔从那张脸上,读出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忐忑,顿时心疼的厉害:自家这位小师叔虽然看起来稳重,但到底只有十五六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挑起重担,离开师长的庇佑,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生活,怎能不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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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他们是皇帝的“贵客”,所以一般都住在驿站里。靠着侍卫身上的腰牌和公文,不管去哪里,总能得到最高的待遇,住的宽敞又清静,饮□□致,服务周到。
只是这次投的驿站,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喧闹的哭声。
原本哭声不该用“喧闹”两个字来形容,只是里面哭的人太多,大人孩子老人都有,又各哭各的伤,各诉各的苦,各骂各的天,便显得喧闹了起来。
虽然乱糟糟的听不真切,但那哭声中各自的绝望凄苦汇聚在一起,越发让人不忍猝闻。
驿站的官员远远的侯在门外,赔笑着将他们朝后面院子引,赌咒发誓说后面院子绝对清净。
小和尚们心肠软,只在门外听个声都要掉眼泪了,只是长辈没开口,才没敢擅自进去,却忍不住要问个原由。
这事倒不用驿丞解释,先一步来探路的侍卫早就打听清楚了:昨儿夜里有百姓取暖不慎,将自家的房子给点着了,又因为取水不易,救援不当,眼睁睁看着整一条街都化为了灰烬。
这一场大火,死了足足二十多个人,剩下上百人无家可归,有的甚至连一件棉袄、一床被子都没抢出来——这种天气,别说吃饭的问题,光露宿街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幸好县老爷慈悲为怀,将他们暂时安排在驿站,这才刚刚住进来,所以难免吵闹。
虽说许他们住这儿,但驿站的上房都是给官老爷留着的,自然不可能让给他们住,只能安排在那些专门给马夫、下仆等住的地方。便是这些地方,也不敢让他们占完了,是以最后只能上百号人挤在一个大院里。
这些人好端端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夜之间家当尽毁,至亲永隔,便是勉强合家逃得性命,也是过了今天没明日,让他们怎能不伤心绝望?
那边哭的凄凄惨惨,和尚们这边却早就备好了上好的房间、足量的热水和精致的斋饭。
见和尚们一个个面露不忍,驿丞一面暗示底下的差役赶紧去让前院的人闭嘴,一面又连声解释,说那边安置的百姓也给他们准备了食物,稍后就分发云云。
不由暗暗埋怨知县老爷,既然想在这些可以和皇子甚至皇上说的上话的和尚面前,做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好让他们回京后帮他说几句好话,稍稍挽回下这场大火造成的失职之罪,就该早点打算才对,偏生到和尚都快进城了才下定决心,弄得哭天抢地、乌烟瘴气不说,更让他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见和尚们什么都没说,放下行李洗手吃饭,驿丞很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这些心善的和尚非要先去看前院那些人,问东问西,甚至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素斋拿去分给那些人吃,让他心血白费。
其实他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苦度寺的和尚们,对于别人的善意,总会小心翼翼的维护。譬如路边遇上一个富人和一个快饿死的乞丐,富人送给你一个馒头,该怎么做?有人会将馒头转手送给乞丐,但苦度寺的和尚们不会,他们会慎重接受,道谢,然后取出自己的食物赠与乞丐——当然,若那乞丐没有这个馒头就会丧命,那就另当别论了。
乞丐需要救助,可富人的善意也不要辜负,哪怕这份善意并不纯粹,也不要去鄙视和嘲讽。
和尚们吃完饭,道过谢,便去了前院。
他们去的时候,前院已经安静下来,这会儿正在吃饭,一人两个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素馅包子,不够再拿,管饱,比他们平日里吃的还好。
和尚们也没在前院多呆,转了一圈便出来,然后直接出了驿站,开始分头去化缘,这次不光化吃的,旧衣服、破被子、烂鞋子、缺了口的瓷碗……什么都要。
云起不是和尚,自然不能去化缘,也没去假冒什么天生灵童继续骗钱,而是直接给了驿丞几两银子,让他给前院添几个火盆,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驱寒防寒的草药,煮了一人分一碗,以防这些在风雪中冻了半夜加一天的人得了风寒,雪上加霜。
然后仗着从大和尚那儿学来的皮毛医术,给受伤或生病的人逐个诊治。
这些受了灾的,自然都是可怜人,却并不都是好人,也有仗着年轻力壮,在本就狭小的大通铺上一个人占三个人位置的,也有拿了人东西却反咬一口硬说成是自己的,也有揪着云起不放,仿佛不给她好处就是要害死她一家似得……
若换了平日,驿馆的差役对这些或者视而不见,或者上去一通老拳,但这会儿有云起在,他们不敢不管,也不敢狠管,束手束脚的好不狼狈。
最后倒是云起发话,才将这些到了此时此刻还要欺负人的家伙扔出去,冻了半个时辰才放进来。
有了这些人做榜样,等天黑了,和尚们带着米面、棉被、衣服之类的东西回来分发的时候,便异常顺利。
因放不下这些人,他们第二天便没上路,和尚们依旧去化缘,云起则留在驿站,配置药膏给那些个烫伤的居民。
他在医术上并未得和尚真传,但因为前世的经历,对于皮肤上的伤颇有经验,并知道不少珍贵的方子——都是刘钺千方百计寻来的,只是再好的方子,对他脸上恐怖的伤痕也无能为力。
药膏配好,云起正要拿去前院,刚出门便被一个侍卫抢去,笑道:“云公子,这些粗活我们来做就好,别的不敢说,上药这种事,咱们比您还熟。”
又道:“这雪足足下了四天,难得晴一次,不如我陪您去外面走走?听说这里一叶楼的茶最是有名,点心做的也好,尤其是院子里有一株四百年的老梅,开的是疏密有致、浓淡适宜……一叶楼上有三四个雅间,离得最近,视线最好,推开窗就能摘一枝,再美不过。”
云起看了他一眼,因遇到这种惨事,所有人心里都难受着,和尚们还在外面辛苦化缘……刘钦派来安排他们食宿的侍卫,个个都圆滑世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劝他去喝茶赏梅?
加上他一句话里,带了好几个牵强的“四”字,云起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摇头道:“我对梅花不感兴趣,不管它是活了四百年,还是七百年。”
便要关门。
“云公子,”侍卫忙抵住门,却怕伤着云起不敢狠推,低声快快道:“实不相瞒,是四爷他……”
云起眯起眼,这侍卫懂得用隐晦的话暗示他,自然不至于连他的回话都听不懂,却还要直言点破,想来刘钦找他,是有什么急事。
但他一点都不想参合这些皇孙贵胄的权势之争,虽说刘钦先前放过算计他们,勉强可以算做一个人情,但苦度寺救他性命在先,怎么都不欠他的。
侍卫见他神色不虞,又低声道:“昨日大火,一百多人生计无着,别看县官如今将他们安置在驿馆,等咱们一走,只怕立刻会将他们撵出去——大师们再怎么样化缘,也不过能得些衣食,解决不了长久问题……可这对四爷来说,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云起问道:“所以要我去了,四殿下才肯说这一句话?”
侍卫额头立刻浸出冷汗:“不,不是……只是……”
云起点头道:“一叶楼是吗?我知道了。”
他也没什么东西收拾,抱起在他脚下打转的小胖墩便准备出门,侍卫忙跟在后面,急声道:“云公子您误会了,这些话是属下自己说的,和四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起道:“你也误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和我也一点关系没有。”
他这辈子虽然在和尚堆里长大,却不是和尚,也当不了和尚。
和尚们心慈,讲究导人向善,他却懒得理会,喜欢的,亲近些,不喜欢的,避而远之就是,是以那句“所以要我去了,四殿下才肯说这一句话”,全无半点指责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问话而已。
只是他这句“和我一点关系没有”的“解释”,听在侍卫耳中,却是另一重意思,吓得硬是在大冬天冒出一身冷汗,后悔不迭:方才他若是跪下来苦苦央求,这少年未必就不肯,可他偏偏鬼迷了心窍似得,说出这种近似要挟的话,生生将自家主子在这少年心中的形象,败坏了个干净——他被刘钦派在少年身边,哪会不知道自家主子对他的看重,这下子真是……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见少年已经下楼,忙定定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跟上去,中途将上药的活儿交给一个同僚,自己引着云起上街“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