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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雪把金效坤带回了家。
果刚毅在北京城有房子,但是那房子空了小一年,而且他当初逃得仓皇,连个看房子的人都没留,所以那房子里现在除了寒冷就是灰尘,住不得,他自己现在都是在北京饭店里安身。他倒是愿意把自己那院房子让给金效坤——五十万都花了,他不在乎这一所房子。
果刚毅那房子如何居住,乃是后话,反正现在不会有人过去收拾屋子。而金效坤本人像是在牢里被折磨傻了,成了个没有意见的人,谁怎么处置他,他都接受。汽车在大街上飞驰,他扭头望向车窗外,就见街上已经有了一点冬日气象。一年的光阴,世界没有变,还是老样子,但他默然无语,竟是看得痴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死里逃生。如果没有人救他,那么他就真的要在深牢大狱里过上一辈子,那样的一辈子不会太长,也许再有半年,也许再有一年,他的一生就会完结了,到死也穿不上一件人穿的厚衣,吃不上一顿人吃的饱饭。
傲雪坐在他身旁,一直握着他的手。然而他知觉迟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触。
他想确实是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汽车停在了连宅门口,果刚毅本想去扶金效坤,可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因为傲雪那边已经大包大揽,连搀带架的和他一起进了院子。果刚毅对于男女问题,向来有研究,这时候就很有眼色的从一旁挤了进去,不去打扰这二人。厢房里的施新月闻声走了出来,果刚毅一看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了事做。
他大步流星的走向施新月,离着老远就伸了双手:“哎呀施先生!”然后他对施先生施行了热烈的握手礼,同时高声大气,把施先生夸成了一朵花:“二姑娘他们两个能活着团聚,你施先生是第一功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没有你仗义相助,首先这二姑娘就完蛋了,我就算现在能把金兄弄出来,不是也晚了?”说到这里他回了头:“二姑娘,你运气好,遇上施先生这么个好人。”
傲雪真心实意的同意:“对,施先生没说的。”
施新月这时看清了傲雪身旁的金效坤。金效坤的模样让他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那让傲雪魂牵梦系的情郎,就是这么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半老头子。傲雪这是疯了还是瞎了?她心心念念的盼了一年,盼回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施新月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他别说瞎了一只眼睛,他就是再少几样零件,也自信比金效坤强。
傲雪见施新月对着金效坤目瞪口呆,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脸上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施先生,你看看,十八层地狱怕是也没有那监牢厉害,把人活活折磨成了这样。”
果刚毅这时想起了一件事:“二姑娘,我是不是应该先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傲雪还保持着她那个又要哭又要笑的表情:“还出门去?”
“你放心,我寸步不离的看着他,一个时辰就把他给你带回来。”
傲雪为难了一阵子,末了不大舍得的将金效坤交给了果刚毅,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早回来吃午饭。总之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替金效坤做了所有的主。等果刚毅带着金效坤走了,傲雪转向施新月,脸红红的:“施先生,我这一颗心,悬了一年,终于落下来了。”
施新月勉强说道:“恭喜你。”
傲雪又道:“施先生,你对我的恩情,我是永不能忘的。如今他回来了,金玉郎也没了影儿,我想我和他应该算是逃过了这一劫。往后的日子,我都想好了,咱们做了这一年的假夫妻,虽然夫妻是假的,可人情是真的,我自小也没有个兄弟,你就和我亲兄弟是一样,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除非你将来有了更好的去处,否则不许你走,我这话,你听不听?”
施新月是没想走——如果金效坤方才是个丰神俊朗的形象,那么他自惭形秽,也许要逃,可金效坤那模样简直是不堪入目,他施某人没理由竞争不过那么个半老头子啊!
施新月对着傲雪点了头,心想傲雪和金效坤许久未见,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变成那个样子。傲雪对着“那个样子”多看几天,应该也就把她那爱火看熄灭了。
在傲雪回来之前,施新月已经绝望得喘不过气来,是金效坤的惨相救了他。他现在不但透过了那一口气,还有了闲精神,和傲雪商量起了接下来这顿接风宴的内容。商量完毕,他去搬柴,傲雪去淘米——淘米淘得也不安心,隔三差五的就跑到大门口向外张望,只盼着金效坤早回来,生怕果刚毅把他弄丢了。如此跑了好几趟,她终于把果刚毅望了回来。
果刚毅带着金效坤一进院门,正好和傲雪迎头相遇。果刚毅见了她,刚要发牢骚,可是转念一想,傲雪毕竟还不是金效坤同床共枕的太太,自己对她大谈金效坤身上有着多厚的老泥,似乎不大合适。于是改口说道:“正淘米呢?饭不用急,我们在外头吃了些点心,现在不饿。”
傲雪没理他——不是故意无礼,是忙着去看金效坤,一时走了神,完全没听见他的话。金效坤剃了头刮了脸,头发确是花白了,然而新刮的下巴依旧泛着青。他头发好,身体虚弱到了这般地步,还是密密实实的厚,需要梳子和生发油一起上阵,才能把它治得条理分明。果刚毅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了一件蓝哔叽面的薄皮袍,他微微的有点驼背,衣服架子似的将这件皮袍撑了起来。皮袍崭新,他在澡堂子里被搓澡的伙计狠狠搓了一顿,搓得耳朵梢都成了粉红色,所以整个人看着也是崭新。新人新衣搭配起来,他是名副其实的获了新生。
傲雪看够了他,心满意足的转身又回去忙碌,临走前让果刚毅和他到堂屋里坐着去。果刚毅答应了,而傲雪一走,他变戏法似的一甩手,从手里甩出一支黑漆手杖来:“试试?”
金效坤垂眼望着手杖:“不想用它。”
“怎么?嫌不好看?不好看也没办法,谁让你瘸了一条腿呢,手里有了它,起码能让你走得稳当点儿。你以为你不要它,腿就不瘸了?”说到这里,他握住手杖一端,挥刀似的在空中挥出了一股风声:“用外国话怎么叫它来着?司的克?对,没错,就是司的克。明天给你换身西装,西装领结皮鞋礼帽,手里再拎这么一根司的克,齐了,洋派绅士。”
说完这话,他硬把手杖塞进了金效坤手里。金效坤拄着手杖支撑了身体,慢慢的迈步向着堂屋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说了一句:“谢谢你。”
果刚毅背着手走在他身旁,这时就是一晃脑袋:“不用。”
金效坤进了门,果刚毅比他更熟悉环境,指挥着他在椅子上坐了,然后自己找来茶壶倒了两杯热茶。金效坤环顾了四周,然后收回目光,说道:“我好像做梦一样。”
果刚毅点点头:“要真是做梦就好了,梦一醒,我的五十万还在。”
金效坤审视着手里的手杖:“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有我在,饿不着你。”
“难道我余生就是吃?”
果刚毅笑了:“放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在这儿养一养,等身体好点儿了,你跟我干,肯定有你的前途。”
金效坤听了他这句话,觉得似曾相识,随即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在自己被捕前的那一夜,傲雪过来探望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又问:“玉郎这一年,怎么样?”
果刚毅想了想,想得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你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这小子好像没了。”
“死了?”
“不是死了,就是没了,一直没露过面。”
金效坤听了这话,不置可否。
果刚毅在连宅,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午饭。
他在傲雪那里受到了救世主一样的待遇,虽然他并不是为了这点待遇而救金效坤的,但傲雪如此的感激他,他还是挺得意。酒足饭饱之后,他告辞离去,打算回饭店补一觉,睡足了再回来继续和金效坤长谈。
他心里美,一路摇头摆尾的进了北京饭店。乘坐电梯上五楼进了走廊,他正晃荡着往客房走,不料前方迎面也有人走了过来,双方自然而然的抬头对视了,果刚毅愣了一下,因为认出对方竟然就是“没了”许久的金玉郎。
金玉郎的姿势有点奇怪,畏寒似的抱着肩膀走路,头上的粗呢子礼帽歪得遮了一只眼睛,他也没腾出手去扶一扶。用余下一只眼睛死盯了果刚毅,他放缓了脚步。
果刚毅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身后,因为第一反应是过去把这小子掐死,可转念一想,他管住了自己的手——他这儿一趟来北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惹事的。
“小子。”他不敢杀人,但是敢吆喝狗似的对着金玉郎吆喝几声:“有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遭了天谴,悄悄死了呢。”
金玉郎停了下来:“救他的人,是你?”
“你也听说啦?是不是陆健儿告诉你的?行啊小子,消息还挺灵通。怎么着?怕啦?”
金玉郎没回答,单是用一只眼睛瞪着果刚毅,果刚毅正要再说几句厉害的敲打敲打他,谁知他先开了口:“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呢?”
“你什么意思?”
“杀我的人除了金效坤,还有你一个,我怎么把你这个帮凶给忘了呢?”
说到这里,金玉郎继续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咕哝了一句:“真是不应该。”
果刚毅转身目送了他的背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刚想起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