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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的港口,比白日里少了许多喧闹,浅浅的海潮声,和着不远处大世界里的歌声,在暗沉沉的海面上散开。
俞鸿铭脱了西装,换了身鸽灰色的长衫,巴拿马帽遮住大半张脸,拎着个藤皮箱子,看上去像个穷酸的教书匠,身后跟的一个护兵也是粗布马褂的下等人打扮。
俞鸿铭从梅凤官的车里下来,有点不安地搓着手。
“楼公子,就让我带一个人,实在有些不安全呐,万一路上遇着个什么事,那可难以应付。”
梅凤官道。
“俞先生错了,近日谢洛白将雍州封锁得很厉害,无论火车站还是港口,都要一一盘查,少塞一个人上船,就多一分安全,太高调反而引人怀疑。”
俞鸿铭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便点头不说什么了,几人行至港口钟楼下等了一回,梅凤官看了眼腕上的瑞士手表,皱眉道。
“九点已经过了,俞先生那位朋友,可不太守时。”
俞鸿铭实在想早点离开谢洛白的地盘,心中也很着急,边四处张望,边抱怨道。
“哼,还当自己身份尊贵呢,若不是拉下他,事情可能生变,谁愿意迁就这等任性。”
正说着,不远处的小巷子里转出两道身影,为首的那人身材矮小,黑色风衣黑色帽子,后头跟着个极其高壮的男人,一根长辫子盘在脖子上,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
梅凤官的表情微微一变,目光黏在黑衣人身上,俞鸿铭发现了,赶紧朝着那人招手。
“祖宗,你怎么现在才来!急死个人!”
黑衣人取下帽子,撕下贴在唇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满月般的脸庞来,颊染桃花,黑亮的长发在脑后盘成髻。
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她,梅凤官的心跳还是顿了一瞬,他默默地看着她不理会俞鸿铭,径自走到自己跟前打招呼。
“凤哥,多年不见,你可还是这么漂亮,当年我姐姐一见你,那可真是路都走不动,常常为你撇下我呢!”
浅笑间,梨涡泛起涟漪,一双乌油油的眼睛媚态横生,相似的脸庞上,漾起陌生的风情,让梅凤官澎拜的心瞬间冷却下来,他面无表情地道。
“五格格,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先送你们上船,尽快离开雍州。”
俞鸿铭连连点头称是,润沁却站着不动,她蹙眉撅嘴。
“可我此来,是为了带姐姐离开的,现在连面也没见上,我不走!”
俞鸿铭急了,顾不上男女有别,上去就拉她。
“琬珍公主,你别瞎折腾了,你留下来,一旦落入谢洛白手中,咱们这布局,可就前功尽弃了,这和此前商量好的,可不一样!”
他一动手,润沁身后那名高大的汉子上前就扭住了俞鸿铭的胳膊,疼得他呲牙咧嘴,护兵一下子冲上来,被梅凤官抬手制止,他冷静地看着润沁。
“五格格当真不走?”
润沁扬着下巴,眼瞳微眯。
“没错,姓谢的亏得祖上还出过几代金刀驸马,骨子里却是个反贼,他想阻止复辟,是我们漠城的敌人,是皇上的眼中钉,我姐姐不能继续跟他一道,我要带她回漠城,我们姐妹永不分离!”
梅凤官点点头。
“好,那你就留下吧,我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俞鸿铭闻言,面色大变。
“楼公子,这不行!琬珍公主她冒充赫舍里润龄,杀了孟青和,要是她在人前暴露,我的计划可就……”
梅凤官打断,吩咐身边副官。
“你们先送俞先生离开。”
润沁带来的壮汉这才松开了手,俞鸿铭还想说什么,眼前突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白光,无数道探照灯在几人脸上交错,随之而来的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凶恶的犬吠。
随后,十余辆军用吉普车开过来,将钟楼团团围住,福特小汽车门打开,谢洛白的长腿迈下来,大步流星向几人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抬着相机的记者。
“姐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是找不到杀害孟先生的凶手,但可以利用你,把她引出来。”
俞鸿铭呆住了,随后他面色变得雪白,转身想跑,却轻而易举地被两个士兵扭住。
“各位记者朋友们都看清楚了,这位琬珍公主,才是杀死孟先生的真凶,她长得和我的太太极为相似,那天晚上,我太太拜访孟先生,约莫半个钟头就离开了,可是护兵的供词却说,她去而复返,说是忘了东西,又进了孟先生的房间,后面那一位,就是这位琬珍公主假扮的,孟先生看不出二者的区别,并未设防,所以也没有发出叫喊声。”
润沁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荡然无存,盯着谢洛白,她纯洁中带着妩媚的双眼瞬间变得阴狠,闪光灯啪啪啪响起,将她那张狰狞而美艳的脸孔拍了下来。
“巴图鲁!”
突然,她发出一声轻叱,那个长辫大汉嗻了一声,突然飞起一脚踢向谢洛白,谢洛白似乎早有准备,以肘迎击,竟生生将巴图鲁的小腿击开。
发现对方很有两下子,巴图鲁暴喝一声,抽出腰间一对柳叶刀,朝谢洛白砍去,无数只长枪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砰砰数声,巴图鲁的柳叶刀铛铛落地,人一晃,重重倒在血泊当中。
润沁面色一变,突然换了一幅花容失色地惊恐脸容。
“好了,好了,我投降就是了,姐夫,看在姐姐面子上,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说着,她泪光盈盈地跑向谢洛白。
“我不跑,你叫人扣上我吧!”
她可怜兮兮地将双手伸到谢洛白面前,袖中寒光一闪,谢洛白早已看穿她的伎俩,冷笑一声,侧身闪开。
果然润沁漆黑的袖管里,几枚乌黑钢针咻咻地飞了出来,扎进谢洛白身后几个护兵脸上,那几人立马口吐白沫,抽搐倒地,扑腾了几下便死了。
润沁见偷袭不中,飞速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手枪,不料谢洛白比她动作更快,抢先一步捏主了她的手腕,润沁只觉手上一麻,枪已落在谢洛白掌心。
他把玩着那支银色的小手枪,笑容愤怒中略带讽刺。
“呵,还装了消音器,你倒是专业,杀孟先生的时候,想必用的也是这一把吧?”
不等润沁回答,只听喀嚓一声,谢洛白握住她双肩,毫不怜惜地卸了她的关节,两只胳膊软软的垂下,何湛连忙带着几个人押住润沁。
“押送的时候,小心一点,她是日本军方和保皇党一同培养出来的杀手,花样多得很,绝不可小觑!”
润沁终于被拿住,再也耍不了花招,突然撕扯开柔弱的面目,厉声诅咒。
“谢洛白,你们博尔济吉特氏,全都是大清的叛徒!我们赫舍里一家,世代忠君,我绝不会让我自己的姐姐跟着你!做家族的罪人!”
谢洛白皱眉,看着被塞进汽车的润沁。
“醒醒吧,大清已经亡了。”
见谢洛白转身看着自己,俞鸿铭猛然一个激灵,这才似如梦初醒,连声道。
“没想到,雍州城居然混进了漠城间谍,还假扮弟妹进行刺杀,这真是、这真是……唉,此前大家都被她蒙蔽了双眼,洛白你放心,我一定会出庭作证,证明这个清廷余毒才是杀害孟委员的凶手,还弟妹一个清白。”
谢洛白伸手,替俞鸿铭扶正歪了的巴拿马帽。
“姐夫这临阵倒戈的姿态,未免也太难看了吧?琬珍公主是杀手,但你,却是主谋,脱不了干系的。”
谋杀行政院委员,那是要判死刑的,俞鸿铭腿都吓软了,胆小怕死的本能彻底暴露了出来。
“不,我不是主谋,这是总统的命令,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不能把这顶大帽子扣在我脑袋上!我死了,你姐姐可是要守寡的!洛白!洛白!想想你姐姐吧!”
“你和我大姐的离婚书,已经备下了,我会叫人拿到牢里给你签字,不必挂心。”
俞鸿铭不能置信,还想再说什么,谢洛白已经不耐烦,一摆手,命人将他押上了军用吉普车。
浩浩荡荡的队伍,押送着俞鸿铭和润沁离开,顿时撤去了大半,只剩梅凤官依旧立在钟楼下,海风撩起他绣着黑凤蝶的披风,露出底下墨绿绸的长衫。
“不叫他们把我一起押走?”
谢洛白直视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勾了勾唇角。
“我知道,这件事你知情,却没有参与。你今夜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另有所图,我猜你是想抓住润沁,用她和溪草掉包,既让真凶归位,溪草获救,又让我继续陷在这泥潭里无法抽身,到时候你好带着溪草远走高飞,对不对?”
梅凤官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刀锋一般冷冽的眼眸。
谢洛白就知道,他猜对了。
他很气,到了这个时候,姓梅的还对溪草不死心。
可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从前他看着他们俩惺惺相惜,只能气急败坏地将她扯回来,用强逼来索取她的爱意,使她越发讨厌自己。
现在不同,溪草是他谢洛白的,从身到心,都是他的所有物,一旦他把梅凤官抓起来,念旧的溪草难保不会心中生愧,到时候再产生别的变数,白便宜了梅凤官。
一个润沁,已经够头疼的了,谢洛白不会再干那种二愣子的傻事。
“你走吧,我不会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