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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冉冉地坠下山去了, 林鸟开始归巢。
云朵见屋里昏暗, 就点了几盏烛火。
橙红的烛光把西次间映衬的亮堂起来, 新荷缓缓神, 端起小几上的凉茶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肚子, 她清醒了许多。
外面传来小丫头通禀的声音,说是二爷到了。
顾望舒大步走进屋里,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淡漠了。他身穿月牙白直裾,发髻用青玉小冠固定, 眉目清俊的如同玉淬。端的是公子世无双。
四叔长得可真好看!新荷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会, 却惟有心酸。她轻微地叹口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上去:“四叔。”在广济寺院遇见赵渊的事情,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就先不说吧。
“你好像不大高兴, 出什么事情了?”顾望舒走去长塌坐了。
听他这样问,新荷禁不住眉心一跳:“有吗?没有啊。”
顾望舒注视着她,没吭声。但凡有事情隐瞒别人时, 她就会这样自说自话。
“二爷、夫人,要摆晚膳吗?”云玲见情形不太对, 插话道。
顾望舒摆手示意不用, 而后道:“你们都出去。”
云朵、云玲抬眼去看新荷,得到她的首肯后,才转身离去, 随手把正房的门也关上了。
新荷秀气地皱皱鼻子。她不曾见过这样子的四叔。眼神里像是着了火, 周身却散发着闲人勿近的冰冷。冰火两重天的境地, 把他自己也逼得不轻。新荷看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四叔太奇怪了,新荷的第一感觉就是——她和赵渊的事情被他发现了……他怎么会发现的?
她也不是不想说,是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四叔,喝口茶水。”新荷亲自倒了,双手捧给他。
顾望舒“嗯”了一声,声音低沉。他也不接盏碗,目光在新荷的身上流连许久。
他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他在等她主动开口……然而,并没有。
顾望舒想问她什么,又不想问。他怕自己承受不住她说的真相,但他又非常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迟疑不决了很久。
新荷一直没有说话。
顾望舒突然就觉得疲惫不堪。他想他应该先冷静下。情绪太激烈,误伤到她就不好了。
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他最不愿意伤的——还是她。
“四叔……”新荷见他起身要走,犹豫了下,拦住他,“天这么晚了,留下吃饭吧。”
小妻子怯生生的,眼睛睁得溜圆。
“……我没有胃口。”顾望舒伸手摸摸她的脸:“你饿的话,就自己吃吧。”
新荷失望地:“你最近都对我不好了,连吃饭都不陪我……”
十足的撒娇语气,要隔平时的话,顾望舒爱怜都来不及。可是……他如今没这个心情,“是啊,我对你不好。你呢?你对我是太好了……从以前起,我就觉得你对我好到过分。你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大小姐。我呢,不过是一个依靠着新家苟延残喘的卑贱之人……”
“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这些忍都忍不住的话,一旦撕开缺口,就再也停不下来。
新荷有些懵。四叔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还是说都知道了……
她六神无主了。
他不过稍微诈了几句,她就变成了这个模样。顾望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希望她能辩解一二。
不过,自己还会相信吗?大概是不会了吧。顾望舒脸上没有表情了,连眼神里的怒火都没有了。
熟悉顾望舒的人都知道,他这是气到极致了。越愤怒就越淡漠。
“你怎么不说话?一句都不反驳吗?还是说,你无话可说。”他忍不住的尖酸刻薄。随即而来的就是绝望。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别人的真心以对!
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多到数不清了。为了权势,他不在乎任何的评价、议论。踩着一茬又一茬的死.尸往上走。什么公道人心,是非黑白。他顾望舒从来不论这个。他的命由他不由天。
顾望舒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对于空出来的东阁大学士官位,皇上最属意的就是他和纪敞。
他二人是同科的进士,平常的关系也尚可。
为保万无一失,他私下派人去接近纪敞。下药之后把他丢在了京都最大的妓.馆……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依大明律,在职官员不得狎.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说他心机叵测也好,虚伪也罢,这就是真正的他。
也许百年之后,后世子孙对他的盖棺定论是——顾望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佞臣专权。
自从新荷被姚锦溪推下山崖后,他就更疯狂了……他想要强大到让别人一听到他顾望舒的名头,就退避三舍,不敢再对她动一根毫毛。
“……四叔,你喝茶水吧。”新荷紧紧咬了下唇,把手中的盏碗递给他,假装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话。
“新荷。”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和我说说吧,你为何差一点嫁给了赵渊?新家满门抄斩又是怎么回事?还都和我有关系,对吗?”
“四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新荷面无血色,她逞强着开口。
“听不懂是吧?”顾望舒俊眉紧皱:“好,你不想说,那我只好亲自去查了……一天没结果,我就查一天。两天没结果,我就查两天……反正,我会一直查下去的。”
他从未如此逼迫过自己,几乎是当孩子一样的溺爱她。以至于新荷都差点忘了,顾望舒是史上最年轻的内阁阁老。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谁不是七窍玲珑,心计无双呢?
和他斗,无疑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到了这会,新荷反而平静下来,“既然要听,就坐下吧。”她在长塌上坐了,手里还端着盏碗。
顾望舒冷眼看她,不说话也没有动。
“……前世我虚岁十六的那年,新家满门抄斩……父亲母亲把我定给了赵渊,原本只等我过了十六岁生辰就嫁给他的,谁知出了祸事。”由于太紧张了,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我被砍头之前,在人群里看到了你。你实在是太耀眼了,我没法不注意。”
“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说的都是真的。前世我被砍头后,就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六岁……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基本上也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这期间,新荷一直侧身坐着,连瞧都没瞧顾望舒。她的话都说完了,他那么聪明,估计已经全明白了。
命运其实是很公平的,你强行改变它,就要承受改变后的惩罚。或早或晚的,一定跑不了。
新荷的眼圈缓慢地红了。谁会要一个处心积虑利用自己的人呢!四叔现在恨她恨的牙痒痒了吧。
原来如此。顾望舒漠然地闭眼。怪不得他感觉赵渊和她的关系很奇怪,陌生又熟悉的。
何况赵渊又对她很执着,三番五次的求娶……如果没有他,她会嫁给赵渊的吧。
“我说你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你在想什么?不对,你应该是一早就知道我后来会权倾天下。对我好的目的是——让我护住新家满门?”
顾望舒凛冽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刺的新荷心口生疼。她无从辩解。他说的都是事实啊,她当时的想法确实是这样。
“凭什么要我护住新家满门?就因为你一直对我的利用?!”顾望舒走到她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原来,你也看上了我的权势。”
新荷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四叔,不是的。不是的。”一开始她是抱了这样的想法,可是后来真的不是了。他对她那么好,她也想对他好一点。
她想着,顾望舒在新家吃了那么多的苦,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应该要过少年人的生活。
顾望舒在等她的解释。
新荷哭的哽咽难言,只来来回回地说不是的。不是的。
连哄他一两句都不愿意吗?还是说,她心里想的一直是赵渊。
“我出去静一静……你自己歇息吧。”顾望舒自嘲一笑,转身就走。他再待下去,肯定会伤到她。不管是语言还是其他的……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新荷反射性地拉他的衣袖,“四叔……”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喃喃地喊他。
顾望舒的双手紧握成拳,微一使力,便挣脱开了。
“四叔,你喝茶,你喝茶……”新荷跑到了他面前,仰脸看他,睫毛处还有大滴的泪珠,却努力地笑着。
顾望舒闭了闭眼,“我真的需要静一下。”
他挥手把她推到一旁,往前走去。
眼瞧着他挑帘子出去了。新荷晃了神。她,挽留不住四叔了。
新荷迟缓的去倚靠一旁的小几,忘记了手里还端着盏碗。
盏碗撞到了小几,又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瓷片四下飞扬,溅到她的脸上。
新荷慢慢地抱着膝盖蹲在了地上。似乎有液体往脸上流淌,她伸手去摸,额头出了血。
云朵、云玲等几个大丫头,一直在庑廊下待着,屋里吵闹成那样,她们谁都不敢进去。此时,见二爷出去了。便往西次间去。
“……姐儿,不哭了,没事的。”云朵听她委屈的如小兽悲鸣,心里也难受,蹲下去搂新荷。她心急的时候还是会喊她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