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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廷芳很庆幸,谢瑞已经去宣召韦钰,自己不用在人前掩饰被清苑公主和承谨撞破那一幕后的尴尬。坐在那一辆内侍省派来的马车上,闭目养神的他始终恍惚觉得,眼前不断闪过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的脸。
一个是他始终当成嫡亲妹妹的骨肉至亲,一个是他倾心相许的爱人,可他却偏偏要将真相瞒着她们。
马车驶过皇城,一直到了宫城长乐门方才停了下来。从这里入宫,要经过中书门下两省。自从得到可以随意进出紫宸殿的特许之后,高廷芳几乎没有动用过随时入宫的权力,因此这条路也很少走,此时见往来的那些服色朱紫,位在五品上的官员们不时朝自己投来打量端详的目光,大多都是生面孔,他在留心了一会儿之后,就不再理会,只敛神思量皇帝召见自己的目的。
哪怕曾经父子分离十三年,但凭他这几个月来对皇帝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皇帝是打算让他和韦钰在纪家父子的审讯和定罪上插一脚,以此宣示皇权,又或者说为承谨造势。如果他所料不差,哪怕纪家父子能够活命,纪飞宇这样的枭雄也能够忍辱负重,但接下来皇帝一定会想办法继续紧逼纪太后,这正好和之前他与韦钰商议的宗旨不谋而合。
“哟,这不是我们的高大人吗?”
听到这声音,高廷芳不禁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来到了贞观殿前,而似笑非笑对他打招呼的,正是韦钰。见谢瑞垂首低头跟在韦钰身后,半点都没有内侍省数一数二人物的傲气,显得谦卑而没有存在感,他心中一动就收回了目光,用同样冷淡的口气对韦钰说道:“原来是韦长史,好久不见了。”
“没错,同在秦王府供职,结果却是各行其是,谁也碰不上谁,着实很难得。”韦钰哂然一笑,随即就对身边的谢瑞说,“谢公公你招呼高大人,我不耐烦在这慢吞吞地走,先进殿去了。”
撂下这话,韦钰就转身上台阶,须臾就进了贞观殿。直到这时候,谢瑞才对那个一路带高廷芳进来的内侍打了个手势,把人屏退下去之后,他就上前陪笑道:“世子殿下,韦大人素来就有些桀骜不驯,皇上对他又一向优容,再加上他之前又功劳不小,所以他未免有些恃才傲物,若是得罪了您……”
“谢公公,同殿为臣,原本应该彼此容让,但韦长史这性格,我却实在是不敢领教。纵使他圣眷深厚,又是平蜀大将,可对清苑公主,对秦王殿下,也没有丝毫为臣子应该有的谨慎和恭谦,动辄出言不逊,这就太过分了。”高廷芳直接打断了谢瑞的话,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从前受过他救命之恩,又和他联手做过一些事情,但公是公,私是私,哪怕皇上做和事佬,和好二字却也休提。”
若是别的内侍,此时难免会有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恼火,谢瑞却依旧笑眯眯的,打了个哈哈之后就再也不提这茬,客客气气把高廷芳引进了贞观殿。高廷芳行礼之后,他冷眼旁观,就只见其和韦钰一左一右,彼此之间视若无睹,那架势分明是已经彻底翻脸反目,再没有任何余地。于是,在退下去之前,他就对皇帝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躬身退下。
皇帝对谢瑞的暗示没有回应,同时仿佛丝毫没有看见高廷芳和韦钰之间那僵硬的气氛,吩咐两人坐下之后,这才言归正传道:“大将军郭涛已经将纪云昌和纪云钟解送进京,而纪飞宇羁押刑部天牢也已经多日,朕打算快刀斩乱麻,将纪氏父子三人发落了。刑部尚书薛朝举荐了杜弗为大理寺卿,再加上御史中丞裴宣,三法司的人已经齐了,朕拟让你二人监审。”
话音刚落,高廷芳就立时开口说道:“皇上,三法司出面名正言顺,但臣和韦大人用何种名义参与?”
皇帝没想到高廷芳竟是毫不动容地顶了回来,微微一愣,就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又看着韦钰问道:“韦卿意下如何?”
“皇上说要臣去,臣就去。”韦钰示威似的斜睨了高廷芳一眼,“臣可不像某人那样,自以为诤谏有方,风骨硬挺。”
见高廷芳立时冷冷瞪向了韦钰,皇帝便咳嗽一声道:“好了好了,你二人从前好歹还有个精诚合作的样子,如今都在秦王府供职,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水火不容?高卿,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有些事看上去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做了却能立威立信,所以还是要做的。朕意已决,就这么办。你既然曾经在朕面前说过要留纪家父子性命,若不在场,怎能担保三法司不会把事情做过头?”
韦钰这才知道,高廷芳曾经在皇帝面前保下纪家父子性命,一时眯起了眼睛,那犀利的目光仿佛恨不得要在高廷芳身上扎出洞来。接下来皇帝虽说多有嘱咐,但他多半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直到最终从贞观殿中出来,他却没有因为自己身强力壮而率先离去,而是故意只领先高廷芳两三步,等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就突然转过了身。
“高大人,没想到你对纪飞宇父子三人竟然还有恻隐之心,实在是让我意外。”
“这不是什么恻隐之心,纯粹只是出于最大利益的考量。如果韦长史连这个都想不到,那才叫人意外。”
四目对视,韦钰从高廷芳的眼神中能看到的只有平静和沉稳。他不禁有些不耐,冷哼一声就拂袖而去。
然而,这一天夜晚,一条人影却如同蝙蝠一般,悄然进入了狮子园。躲过外院的重重巡查进入内院。来人正对那薄弱的防守嗤之以鼻,却突然感应到背后似乎有气息。他猛地一转头,却见满脸提防的洛阳正在他身后不远处。
“世子殿下请你去致远阁。”
这个请字,洛阳说得很勉强,在他看来,这种不请自来,还鬼鬼祟祟的家伙,怎么能当得起一个请字?
韦钰却不在乎洛阳的冷淡,也不在乎自己的行踪被洛阳察觉,他更在乎的是,高廷芳怎么就从他白天的态度,猜到他会在这时候造访狮子园,早早让洛阳等候在了这个只有他知道的防御薄弱点,守株待兔只等他自投罗网。心中惊疑,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当来到致远阁门口,他甚至看都没看守在那儿的疏影,就犹如正儿八经登门拜访的客人一般昂首入内。
跟在后头的洛阳被韦钰这嚣张的态度给气得七窍生烟:“早知道这家伙这么可恶,我刚刚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你打得过他?”
疏影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立时让洛阳那气鼓鼓的脸更加拉长了:“就算我们打不过,师父肯定打得过!”
提到张虎臣,就连疏影也不禁露出了几分黯然。自从江陵郡主到了东都,高廷芳的身份再无质疑后,张虎臣就消失了,不知道是皇帝的命令,还是自己的意志。她多希望师父能够时时刻刻看到世子殿下和小郡主在一起时那温馨和乐的样子,而不是孑然一身在那种最危险的地方独自打拼。
“非宁静无以明志,非淡泊无以致远。”
韦钰一踏进屋子,就看着中堂那幅字似笑非笑地念了一句,见手捧书卷的高廷芳抬起了头,示意他坐,他却没有依言照办,而是先到高廷芳身前,劈手抢了那卷书一看,发现赫然是一卷武侯兵法,他才嗤笑道:“又是哪个后人托名诸葛武侯伪作的?”
“真作伪作,只要看得人心里有数就行了。”高廷芳也不在意韦钰的唐突,开门见山地问道,“韦长史此来有何指教?”
“你都已经让洛阳去等我了,怎么会还猜不到我的来意?”韦钰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高廷芳但笑不语,他也懒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今天我事先没说,你却能和我联手在皇上面前唱那么一段双簧,足可见我没看错你。历来人主都是疑心深重,而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虽说为他铲除纪飞宇父子,接下来狡兔不死,走狗难烹,但总得未雨绸缪。我们既然事先没有告诉皇上,就让外人看到我们翻脸的那一幕,那么在皇上面前也得这么演下去。”
高廷芳微微一笑:“只为了这个,似乎还不足以让韦长史特意夤夜走一趟。”
“我是为了纪飞宇父子的事来的。准确地说,是如今纪家硕果仅存的纪云霄。”韦钰脸色稍稍阴沉了一下,继而就神情阴冷地说道,“我已经给了颖王一个暗示,让他紧盯纪云霄。希望你能让李承配合一下。从前有句古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但对于如今的东都来说,纪贼不死,朝中不宁,这个纪贼,有纪云霄,也有纪太后!”
高廷芳眉头一挑,言辞锋利地说:“你应该知道,因为有李承在,纪云霄这条线随时可收,反倒是纪太后很难根除。而且,我以为你会因为清苑公主那件事,先对韦贵妃开刀。”
“呵,那当然不是因为,韦贵妃是我姑姑。比起我那父亲韦泰,韦贵妃厉害得多。柿子拣软的捏,用颖王这把刀去割纪家的肉,然后崩了这把刀,这才是最能够报复韦贵妃的办法。”说到这里,韦钰看向高廷芳的目光赫然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留着纪家父子的性命,应该是为了让他们经受一无所有的痛苦,我留着韦家,又何尝不是让他们感受到手中的东西一点点失去的痛苦?”
“至于先动纪云霄,而不是纪太后,很简单,纪云霄是如今东都各方势力之中,根基最薄弱的一个,谁都眼馋他手中聚拢的那点人。凉王和纪太后一定会想着收取纪云霄招揽到的那些中低层官员,进一步扩张羽翼。到那个时候,看到凉王和纪太后成了渔翁得利的人,韦贵妃也许忍耐得住,可颖王呢?他对我那撺掇心动时,也是冲着纪云霄手中那些人去的。如果颖王还犹犹豫豫,却发现纪云霄又和凉王勾勾搭搭,他还能按捺得住吗?”
说到这里,韦钰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气,继而却又似笑非笑看着高廷芳:“高大人,我已经对你推心置腹,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此事皇上可知道?”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韦钰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如果事事都要请示皇上,那我们不是提线木偶吗?还是说,高大人没有皇上的指令,就什么都不敢做?”
尽管知道韦钰是故意撩拨自己,但高廷芳踌躇良久,最终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联络李承。只不过,有一件事需要韦长史配合。”
韦钰苦心孤诣多年,他与其阻止那些谋划,还不如亲自参与进去,免得韦钰太过激进,引火烧身!
然而,心中这么想的高廷芳一时失神,并没有注意到韦钰嘴角一闪而逝的得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