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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豪雨浇得闻萤措手不及,她抱紧怀里的书包,沿两百米长坡吃力奔跑。
到了坡顶再有百来米,卫校和菜场之间隔着一条狭窄的巷子,附近居民叫它小街,尽管不是街道的规模,顶多只够两辆单车并排通过。把小街走到底,洞开的视野赫然分布一片高低错落的自建房。
头顶是逼仄的天空,半新不旧的楼群挤簇生长,像一口歪七扭八的牙齿,管道和电线如攀援植物紧贴外墙。
路旁的阴沟不断溢水,闻萤提心吊胆,生怕哪一脚踩重了,那些裂纹横生的石板冷不丁溅她一身。
却不想最后关头放松警惕——
跌跌撞撞地冲进某栋民居,她和下楼倒垃圾的人撞个满怀。
“长眼睛没啊?赶去火葬场看你妈……”
闻萤背靠墙壁,捂住剧痛的肩骨,这才慢慢适应了骤暗的光线。她头昏眼花地扫过满地生活垃圾,迎上赵姝萍的视线。
早起上学的女儿不到半小时就返家,赵姝萍掐断那声咒骂,收拢眼里的惊愕。
“你回来做什么?”
闻萤淋成聊斋里的女鬼,上下嘴皮磕碰着:“没没……没带伞。”
“现在还是夏天,随便到哪里躲一躲等雨停不就好了吗?干嘛跑回家那么蠢?”赵姝萍穿着粉白斑点睡裤和熊猫头棉拖鞋,心里还记挂早间的电视养生节目,少看一秒电费多花一秒,实在没空同她计较,便嫌恶地扬起手里的垃圾桶,“记得把垃圾捡干净。”
捡?
以为自己听错了,闻萤懵然问:“拿什么捡?”
赵姝萍头也不回:“手啊。”
拖鞋的趿拉声渐行渐远,闻萤顺从地蹲下,捡来别人扔掉的烧烤竹签,拨弄那堆垃圾,从果皮鸡骨里剔除玻璃渣之类划手的零碎。她来不及多想,只一心祈祷快点收拾好,别迟到太久。
后来干脆趴在地上。
闻萤本来就瘦,雨水浇淋后薄薄一片缩在校服裙里发抖,像张白纸。
*
提前从方沐海那得知学校今天突击检查迟到早退,教务处联合学生会在校门拦截登记,如果是记录在册的惯犯,还要通报班主任领人,周一升旗仪式上点名批评。
闻萤运气不好,上礼拜才被登记一次,她不想惹恼班主任。
于是根本没往校门的方向走,闻萤依照电话里方沐海的指示,溜到体育馆背面,果然看到嵌在围墙间一扇高大的铁门。处处锈迹斑驳似乎不怎么牢靠,但她抓住晃了晃,铁门纹丝不动。
“惨了,你这回惨了,老王今天非常生气。”铁门那边的方沐海撑着伞,空出另一只手掐腰,把下巴一抬,眉心拧出川字,“她怎么搞的?谁给的胆子?高三了敢缺一整节早读?要造.反!”
他学得惟妙惟肖,闻萤本来在研究攀爬线路,听了不由心头一紧,害怕地缩起脖子:“不、不会吧?”
“骗你的。”
“……”
“老王早读没来,你真走运。”
闻萤不理他,收起伞先把书包抛过去,手脚并用三两下到顶。
然后停住。
面前一排铁铸的尖刺,生锈了依旧锐利,闻萤必须完成跨步和转身的动作,这才是最困难的。
“你尽管跳,摔了我打120。”
“……”
“断腿我给你送饭。”
“滚蛋!”
忍无可忍地冲他吼一声,闻萤把遮面的碎发拢到耳后。
不经意碰到香樟累累垂垂的枝条,每一片叶都吸饱雨水,舒展锋利的边缘,像柔软的翠刃。站在距离地面四米的高处,能轻易捕捉风的流向,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
她闭眼,口中念了句话,平息涌动的热血,稳健又轻盈地翻过那排铁刺,顺利落地。
方沐海弯腰打量她,用发现新大陆的口吻夸张叫道:“你迟到不会就为换这身吧?现在才八月底。”
秋冬校服是长款运动装,大块天蓝色与白色镶拼,闻萤身材高挑,长手长脚的穿出几分衣架子味道。她拍打膝盖和手心剐蹭的铁锈,浑不在意地说:“那套夏季校服淋雨了。”
“淋雨就不能穿了吗?”
“都淋脏……算了。”
闻萤不想告诉他是因为碰到赵姝萍的刁难,衣裙全弄脏了穿不出来,便就此打住。
方沐海倒不愿放过地盯紧她,试图从她脸上捕捉蛛丝马迹,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嫌淋脏了不好看。可他又不认识你,穿再好看有什么用?”
“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你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
闻萤撑开自己的伞,推开他几次靠过来的伞檐,淡然说:“嗯,你偷拍人家换衣服,跟我想的也非常不一样。”
“喂!”他不满地抗议,没等她做出反应,又咧嘴笑,“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每天都在迟到的边缘,需要我帮你通风报信。”
这话确实不假,方沐海妈妈是学校教务处主任,要不是他刚才发短信知会,只怕老王已把她捉拿归案,罚她两节课站在走廊示众。
但闻萤很快寻出味来,把伞一抬:“既然你昨晚就知道要突击检查,干嘛不那个时候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会迟到那么久。”
“我最近上学需要绕远路,你下次有什么消息,尽早通知。”
实验楼一过,周围人逐渐变多,像奔向大海的水道扩宽,同时汇入了几条河流。
雨线飘渺无着,撑开的伞是傍水而生的花。
闻萤认出几米外的同班女生,低声说着“先走了”飞快从方沐海身边跑过。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同行,连拿来捕风捉影的机会都不能给。她只是偶然发现了方沐海的秘密,被他逼迫着也交出秘密,结成地下盟友的关系,比普通同学多了些心照不宣,不时互发短信,仅此而已。
收伞上楼的时候,闻萤不经意回看。
被她躲开的女同学挤进方沐海伞下,眉飞色舞地同他讲话。方沐海身高将近一米八,不得不把伞倾往她那方,很是体贴。闻萤不屑地撇嘴,他一向人缘好,是女生容易倾心的男孩子,连笑都透着轻而干燥的光,怎么一跟她说话就欠得人憎狗嫌。
*
教室里倒伏一片,天花板下吊扇徒劳地画圈。
偶尔有风刮来,掀飞墙边的窗帘,在风里摇头的槐树往窗玻璃泼上乱哄哄的树影。
闻萤坐最后一排的角落,一个人独占一张桌子,偷偷溜去时没人注意。正庆幸逃过一劫,忽然发现旁边趴桌上睡觉的女生她从没见过。
走错教室了吗?
对方穿无袖短衫和牛仔热裤,夹脚拖蹬掉一只,双唇微微张合,睡得天地不知。
闻萤并没太多好奇心,仅仅把留在女生那边的草稿纸和文具袋悄声悄气地挪过来,管她哪个班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几分钟后老王手捧保温杯从后门走来,目光在那女生身上短暂停留,不发一语地走上讲台。
片刻女生被上课铃吵醒,迷迷瞪瞪地盯着前排后脑勺。
老王清了清嗓子,发话:“有些女同学太不检点!裤子短得我都没眼看!多大的人了,知不知羞?还有,我不清楚你们以前学校的规矩,来一中上课不许穿拖鞋、染发和戴首饰,这些纪律不要我翻来覆去地强调好吗?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给我尽快换回来!”
这话在死水一般的教室掀起一阵骚动,前排接连有好事者窃笑着看向闻萤。
抓耳挠腮地急了半天,闻萤不停确认自己发不过肩衣装齐整,明明很守规矩,后来才反应他们看的是同桌那位——事主一脸于己无关,借书山遮掩不紧不慢地塞上耳机,翻出练习卷开始做题。
四周重归安静,闻萤视野一角凌空飞来笔记本,摊开的空白处大剌剌写着“郁素”。
想必是早读新来的转学生,闻萤点点头,沉默地还回本子,却没写上自己的。
郁素。
则不达吗?
名字真难听啊。
这么想着,闻萤翻过写满的草稿纸,眼前是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