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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走乌飞, 日消夜长,冬雪霏霏。何栖将草亭重新修整一番, 另铺了椽子、盖了黄草, 三面挂了卷帘,聊挡风霜雨雪。
何栖带了阿娣,放下竹帘,拢了一盆火,披了裘衣拿火钳拨着红炭, 院内草木萧条,唯一株红梅傲雪而开。阿娣跪坐在一边, 看水壶内冒了鱼眼, 问道:“娘子,今岁不摘梅花做暗香汤吗?”
何栖碾了茶沫, 笑道:“去岁糟蹋了好些花, 今年再不作践它们了,好生留在枝头, 供人赏玩。”
阿娣恐她受冻:“落得大雪, 娘子仔细受凉。”她边说边将手放在火上煨烤。
何栖道:“难得好雪, 不好错过。”
阿娣偏头看雪花扯棉扯絮一般, 院墙、角落已积了一层的薄雪, 她颇为困惑道:“我最不喜落雪, 又没厚衣, 只得生生挨冻, 家中被褥又潮, 冰得脚脖疼。与娘子一处,再看雪,花又红,雪又白,倒觉好看。”
何栖摸摸她的脸,笑着道:“仓廪实,衣食足,才有闲情逸致看花赏雪,活下尚艰难,哪个有心情看桃红柳绿、红梅白雪。”
阿娣偎在何栖身边,满足笑:“娘子待我最好了。”
何栖道:“看了雪,吃了茶,再理帐册。”她拍拍手,笑眯眯道,“今岁过个丰年,各人添置几身冬衣,晚间等大郎他们归家,记了尺码,明日一概交与衣坊缝制。”
阿娣咬着手指,心疼银子道:“衣坊好费钱,可惜我只做得来粗活。”
何栖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你一人生得几只手,还能将事都揽去做尽的?做不来的,勉力去做,反倒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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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生意经了开关的起伏,渐渐稳下来,月间盈余喜人。沈拓与何栖商议,桃溪地小,难得几趟出船动用得四艘船,便让曹英、陈据等人分管一船,遇着大桩或贵重的货物,几人再共同押船。
季蔚琇也不避嫌,官府养着的捉钱人,货资来往一并交与沈家船队,捉钱人也乐得奉承讨好,又央了沈拓道:“都头手下有健儿,不如在码头起一间屋,充作仓库,临时存放货物,夜间派人守了,也省得我们另费脚钱。”
沈拓知道捉钱人拿着官府的资库买进卖出,赚些抽头,他们都是悭吝的人物,百般算计,一个铜子都舍不得落手,想了想应了下来。请了工匠在码头盖了几间通屋,围墙高垒,又养了护院恶犬。
何栖又出主意道:“大郎再在院中备些水缸,缸中长年存水,以防犯了祝融,虽说临水靠岸,几步之差,也是天壤之别。”
沈拓听了喜道:“阿圆想得周到。”抬了五口阔口大缸,放院中四角当中。
徐安稳妥的人,见了拍着大腿道:“一走水,几辈积累都要化灰,我们与人保管货物,不敢有半点的闪失。”叫了值守的人,嘱咐道,“你们每人都要记了名姓,缸中要是缺水,扣你们的银钱。”
方娘子屋前屋后转了转,回身对沈拓与何栖道:“都头、妹妹,我也有个主意,高墙虽好,不如再插些利尖的竹条,贼子要进来,也没个攀爬处。”
陈据与曹英摸摸鸡皮疙瘩,方八仰头面有得色:自家娘子聪慧过人。
何栖与方娘子凑一块,道:“阿姊说得是,再小心也不嫌过,不如院墙底下挖一圈浅坑,也埋了竹刺陷阱 。”
方娘子乐道:“妹妹与我想到了一处。”
曹英心道:这是要将贼人扎成刺猬不成?失足跌下,怕要丢命。
沈拓笑道:“刚好院中的一丛竹子,我嫌它有遮挡,要将它们断根挖除。拿刀削了埋在墙下。”
恶犬、恶汉又兼高墙竹刺,直把这几间屋宅布置得铁桶一般,沈拓原本不过为着临时保管主顾的货物,谁知有几人见他们防守得严实,另付资费将货物交与他们看护。
苟家产业被牛、朱两家分瓜,只还做着糖霜、香料生意,何栖年底将家中的商铺收了回来,也进了糖霜、香料来卖,这两样获利极丰,沈家自己又做着船运,省了脚钱人力,遂将售价降低了一成。
桃溪酒楼食肆茶铺,尽弃了苟家,转与沈家交易。
苟五气得跳脚,先前他寻贼伙要烧沈家的船不得,反被贼伙讹了一笔钱财,道:你自家走了风声,害我兄弟险此伤了性命了,倒怨我们办事不利。
苟五管事哪肯认,驳道:事未办成,反倒诬赖主家,还想要银,世上岂有这般便宜的事。
当夜,便有贼人翻进苟家的院墙,拿刀架了苟五的脖颈,威胁道:我们做得白刀进红刀出,掉脑袋的营生,你好大的胆,倒来欺我们?
苟五吓得魂胆俱破,道:我托的你们,但是沈家船只连根板都不曾烧坏,我白费的雪花银。
贼人厉声道:你家漏勺一般,各家各户斗着乌眼鸡,也不知被哪个卖了,沈家早有准备,伤了兄弟性命,这账又如何算?汤药费却要落你头上。
苟五只感颈间一痛,刀锋微凉,似有什么顺脖而下,拿手一摸,抹了一手的血,一迭声道:都……落我头……上,都落我头上,半文钱也不敢少。
贼人又不满意,道:五郎需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你是不是故意要陷我们兄弟于险地,指不得还与官府勾结。
苟五这才深悔惹了这些亡命之徒,只得花钱消灾,拿钱买命,另封了厚封与贼人。
贼人笑道:五郎大方,下次遇事,再找我们兄弟。
苟五包了脖颈,恨苟家今时不同往日,养不起护院打手,倒让一伙毛贼在头上撒野。背手到码头,看船只进出,帮闲脚力成群结队等着装船卸货,又有商家询问船只花费,茶寮食肆又有远客吃着茶等着搭船,酒铺几个歇息的船手对酒交谈,见着苟五,几人一同侧目,目光不善,倒似看贼一般。
苟五看他们一个一个打着赤膊,间中几个纹了花绣,生得又粗壮,心中惊怕,不敢多加逗留,带了小厮扭头慌张张走了。
新仇旧恨,沈苟二家倒成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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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香料铺客似云来,苟家铺前门可罗雀,管事伙计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苟五一翻账本,入不敷出,亏空得厉害。无奈之下,苟五寻了几个老主顾吃酒,何家便是其中一个。
何斗金笑道:“五郎,这如何冤赖我不守信,为商所图,只为一个利字,如今沈家卖的糖霜、香料,价比你家低了一成,种类又多,光是糖霜便有几样。”
苟五咬牙道:“既如此,我也降一成的利与你。”
何斗金无赖道:“不瞒五郎,我与沈都头是交好兄弟,通家之好,哪有不与他家买卖的道理。”
苟五冷笑,道:“何大你也不过附势小人,生得一对狗眼,看衣识人。姓沈的发了财,你倒与他做起通家之好来?先前沈拓上你家门,怕也要报了门子,冷坐门房,仆从领着才能进你家宅院。”
何斗金一伸懒腰道:“他日我成家,与都头家定是通家之好。”
苟五气得摔桌便走。
何斗金长叹:“费我一席酒菜,唉,可惜啊,可惜。”捡了一只螃蟹,边拆着蟹壳蟹腿,道,“生了两排的腿,霸道横行,落了滚水里,换了枣红袍,还不拆骨入腹作了下酒。”
何家这边拒得干脆,其余几家只不肯赴宴,这个道三姑家要过满月,那个道家中来了猫,大不吉,不敢见客。
苟五无法,又谣言沈家的糖霜不洁,坏人肠肚。他自以为得计,尽兴吃了几杯酒,一夜好睡,隔日尚未起身,门役白了脸跌跌撞撞来通报,道:“郎君,来了几个天差,要来抓你。”
苟五怒道:“我犯哪条律例,要将我下牢?”
施翎领着几个差役进来道:“苟五,县里都头沈拓告你散布流言,诬他店铺糖霜不洁,要明府作主,我听令押你去衙门计结。”
苟五眦红着双目喊道:“你们结网,欺我一个良民,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施翎将他手反剪,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冷着眉眼道:“有屈也等到了堂前申诉,明府青天,自会作主,与我喊什么喊,我只管拿人,不管其它。”
苟五挣扎道:“你与姓沈的死生兄弟,与他合伙伤我性命,我怕我不明不白死在半道。”
施翎嗤笑:“你一身烂肉,我还怕脏了手。”他后退一步,唤了方山,道,“阿山,你来押解。”
方山正两眼骨碌碌转着看苟家屏风花摆件,偷声问施翎:“都头,他下狱,家资可要充公?”
施翎瞪他:“收了心思,你头上架了一把刀,身边再立两把,只剐得一层皮肉下来。”
方山所得银钱都花在了小李氏身上,虽知施翎所言虽苦,却是良药,只他身陷其中,哪拔得出脚,直将气出在苟五身上,粗手粗脚将他一路推搡拖拉着去了衙门。
季蔚琇也不特与他为难,苟五一喊冤,只另提了人证上堂,作证道受了苟五的指使。
苟五恨得两只鼻孔直冒粗气,又疑季蔚琇要为沈拓张目,跪在那一滩烂泥。谁知季蔚琇只判了个杖十,罚了他三百两的银子,便放他回家。
苟五只道逃过一劫,他娘子见罚了这么多的银,哭道:“郎君还不知家里景况?铺里一日亏似一日,又养着好些奴仆,家中又不曾有着金山,哪作耗得起?”
苟五盘了家底,面如死灰,道:“家中竟到了这般田地。”他将余下的白银装坛埋进地里,装得一穷二白去与了苟家族人要接济。
族人翻脸冷笑道:“分家时,五郎拿去了霜糖这宗大头,将些汤水与我,如今经营不善,倒有脸找我们借银?”
族老佝背坐在祠堂前,头童豁齿,与苟五掏了心肺:“五郎,家里败了,早败了……他们赌的赌,亏的亏,手里也早空了。苟家,倒了……”
苟五呆立半晌,回去遣了家中大半的奴仆,每日在家中吃酒咒骂苟二苟三,自觉不够解恨,另使银请道婆咒苟二永世不得超生,再请符诅苟三穷困潦倒。
道婆画了脸,装神弄鬼一番,拿了苟五的银子喜滋滋去了,转到街角,呸得一声,暗笑:自家躺在泥地,只打这些歪门邪道,他们死不死我却不知,倒是老妇人我得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