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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 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 向她眨了眨眼睛, 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 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 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 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 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 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 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 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 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 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 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 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 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 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峋哥,后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扎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么?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是我什么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砸在了墙上。
下河村背后靠着一座山,山势虽不甚高也不大陡峭,但绵延的极长。因这山在南边,左近都叫做南山。
这山上植被茂密,物产也丰,又常有野物出没,下河村的人常上山去采野菜野果,村里的猎人也上那儿打猎。
而南山坡上的三亩地,就是老秦家的。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