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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上元节, 天色稍晚一些的时候, 长安城里,万家灯火通明。
燃灯放焰,猜谜赏月, 城中处处皆很热闹。街上的人群里,有许多的长安居民,也有无数的自周边城池、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涌入的百姓。
这样重大的节日,宫中于七日前便上灯了, 宫灯蜿蜒成长龙, 一直要燃到正月十七,宫宴也是开了一场又一场。上元节这一天, 赵寂身边更是史官、画师随侍不离, 要将一切都细致地记录下来。
这样的忙碌中,卫初宴倒是难得的偷了闲,她一袭青裙如莲, 慢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怀中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儿,看着四周的热闹。
她刚从爹娘府中出来。
时光匆匆,距她第一次将赵羡带回家中给爹娘看, 已过了三年了, 如今羡儿四岁, 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 也开始记事了, 今日上元节, 她便将女儿抱出来,想叫她看一看坊间的热闹。
“娘亲,我们何时再回来看祖父和祖母呀?”赵羡给她抱着,不停有问题问她,卫初宴听着女儿娇侬的声音,心也化成了一滩水。
她爹她娘就是太宠孩子了,看看,这才分开多久,羡儿便想了。
卫初宴无奈想着。
几年前,她第一次将羡儿抱回家的时候,爹娘其实是不太相信这是她的孩子的——娘亲还愿意“欺骗”一下自己,爹爹就是全然不信的。
不过,他们倒也很喜欢这孩子,虽然都不怎么相信这是他们的孙女,但是对这孩子也真的当孙孙看,宠的无法,而且,对羡儿不能呆在他们身边时有抱怨。
卫初宴自是不能告诉他们,这孩子正是刚封的皇太女,如何能长久的离宫?
好在随着羡儿的长大,眉眼中依稀能看到卫初宴的痕迹了——这痕迹有些淡,羡儿主要还是像赵寂,不过,李源夫妇毕竟是卫初宴的爹娘,自是能看出来的。
他们那时才发现女儿所言非虚,卫婉儿还好,她总不会去想太多,能有孙女就够她高兴的了。而李源,李源有一段时间看初宴的眼神就很是复杂,他后来还特意寻了个时间,悄悄问初宴,这是否就是那位小殿下?
卫初宴开始不承认,然而李源是一直觉得女儿与陛下有那种的关系的,他又算出这孩子的年纪,恰与宫中那位是差不多的,他这才有了这么一个大胆的想法。
联想到陛下那时的闭朝,李源惊出了一身冷汗!之后,他又忽然有些欣慰。他向来以为女儿是陛下的宠臣,没成想宴儿这般出息,都能令乾阳君的陛下怀上孩子、还为她生了子。
他那时震惊了许久,大半个月没与人说一句话,生怕泄露什么,后来渐渐才在婉儿的胡思乱想中恢复过来的。
那之后,他对流儿(卫初宴带赵羡回家时是将人唤作卫流儿的)仍然宠爱,却不免还是多了一些对天家的敬畏,有时候听这孩子唤他祖父,他都冷汗不止。
后来卫初宴看瞒不过他,索性承认了,爹爹便说了一大堆的话,什么虽然陛下愿意为她生子,然而她也不能总是那般的僭越,什么身为臣子,还是如何如何才好,否则陛下若是再有了,可不会和这一胎这样占尽天时地利了。
卫初宴这才发现,原来爹爹仍然以为赵寂是个乾阳君。
当时她的心情真是非常的复杂。不过,赵寂这些年的手段,比之先帝要凌厉强硬许多,的确不像个坤阴君。而乾阳君又是有可能怀孕的,这种可能性摆在这里,卫初宴她爹不会想到更不可能的那一个真相,好似也情有可原了。
她便默认了。
后来李源愈发舍不得小孙女,便几次旁敲侧击,暗示初宴可以自己生一个,也好让他和婉儿养在膝下。他说,既然初宴能让陛下怀孕,那么也许陛下努力一下,就也能让初宴怀孕呢。
对此,卫初宴真是哭笑不得。她向来知道她爹爹没有那么多的乾阳君思想,她爹连入赘这种事情都做得,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只是她即便想给赵寂生,赵寂也不能让她怀孕啊。
不过她的确有时候也是会在下……边的,对这个,她原本有些排斥,后来赵寂生子之后,她为赵寂当时所受的苦而愧疚,因此就答应了赵寂的“小要求”。
后来就偶尔这样了。对这种事情,她虽然是个绝品,但是却不会和一般乾阳君一样,将之看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现在想来,也许是随了爹爹的性子也说不定呢。
“羡儿想祖父他们了吗?”卫初宴问道。这时女儿却已经被一边摊子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吸引了目光,听不见她的问话,不回答她了。
卫初宴耐心地又问了一次,赵羡这才点了点头,小手指着其中的一盏小老虎花灯,说是想要。
卫初宴扫了一眼,不由失笑。这孩子,还是像她母皇,这摊子上那么多小动物灯,可爱无害的譬如小兔子、小奶狗什么的,都是有的,羡儿却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
真是……若让赵寂自己来选,恐怕也差不多吧。
卫初宴掏了银子出来,想要给羡儿买下那小老虎灯,那摊贩却一脸为难地解释道,他找不开这么大的银子。卫初宴无奈,又找了找,可她身上不是这样的银锭便是金叶子之类的,倒是一下子为难起来。
女儿还眼巴巴地看着,卫初宴就也挪不动步子。其实她倒是想直接给了的,这样的银子对她来说意义不大,然而羡儿还小,原本就对这些没有概念,她也不想羡儿如赵寂以前那般拿钱当做耍乐的玩意儿。她总是觉得,这样养大的孩子,长大后不免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因此,她向来很注意不在羡儿面前乱了价钱,这时就很是为难。
“不若我们去前边的店里看一看吧,那里应当也有这样的花灯的。”卫初宴指着前边一家店铺对羡儿说,那样的店铺,想必不会收不下这银子的。
赵羡却不愿意放手,她抓着灯,很有道理地道:“即便那里有同样的一只小老虎灯,然我最先看到的是这只,喜欢的也是这只,娘亲,其他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小老虎灯了。”说了这么多,其实赵羡只是想立刻得到这盏灯而已。
赵羡今年才四岁,口齿却已很是清晰了,卫初宴想起十岁时候的赵寂,想到她那时的沉默骄矜,不由无语。
天家的孩子……
也不知道赵寂平日里在宫中怎么教女儿的,将这么小的孩子教的这般老成。
她这倒是冤枉了赵寂了,帝王家还能如何教女儿?况且这孩子又是定下的储君,赵寂自是自小便给羡儿灌输储君之道了,而且,别看赵羡这样小,她已是有太傅的人了,如今虽然还没接触什么艰涩的知识,但是见识、谈吐俱都比同龄的小孩要强上许多。
赵寂前世,能在那么小的年纪中自己穿过荆州走回长安,除了她本身是个绝品坤阴君、又很是聪慧坚毅外,也与她自小所受的教导有关。
换做其他的那般大的小孩,遇上那么多事情,恐怕早已被逼疯了。可是赵寂不,须知,她两世与贵妃在榆林闹矛盾的原因都是贵妃那时要她杀人。
十岁便要亲手杀人了,可见帝王家教育的残酷。
“然而娘亲的银子他找不开呀。娘亲也不能将这么一大锭银子给他,这一锭银子,足够买下他的摊子了呢。”
卫初宴温声细语地和羡儿解释。她不知道,她这样青莲一般地立在那里,身姿那般的窈窕优美,不免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又正低头同女儿说话,纯金的海棠花耳坠微微垂落,一侧是洁白修长的脖颈,她那么耐心地同羡儿,解释着,神色那般的温柔,相貌又是那般的美丽,以至于她虽然站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旁人却都不敢靠近她,生怕惊扰了这位仙子一般的人物。
那么多人看着她,痴痴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此刻却只有她的小女儿。
某一刻,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份小心,那人掏出两个铜板,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瓮声瓮气道:“这位姑——这位夫人的帐,我替她付了!”
这人的举动刺激了其他那些人,他们纷纷掏出银钱,抢着给卫初宴付账,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卫初宴抱着女儿往一侧躲了躲,赵羡在她怀里,被这变化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忽而弯起眼眸笑起来,笑声银铃儿似的,煞是可爱。
她主动地放开了那只小老虎花灯:“孤——我不要啦,娘亲,不能随意受人恩惠是不是?”
卫初宴一笑:“羡儿真乖。”她将花灯放回去,同那些人道:“我不要了,多谢各位好意。”然后便“轻飘飘”地拨开人群,施施然走掉了。
她身后,随着她的离开,众人也停止了争抢,有些人不甘地想跟上去,有些人单纯想再看一看她,可是对他们来说,好像只是一晃眼,那女子便抱着孩子穿过重重的人群中不见了。
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梅香。
“我莫不是……真见到了仙子?”
许多人心中忽而涌上来这样一个念头。正是从这一年起,民间开始有了关于“上元节娘娘”的传说。
传说啊,上元节娘娘身有梅香,喜着青裙,恰似青莲花灯,她怀中总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仙童,那是送福童子,见到娘娘和小童的人,便会得到一整年的福气呢……有时候小童怀中还抱着花灯,那花灯最后会混入许许多多的凡间花灯中,若是谁无意间拿到了,也是会有福气的……
“娘亲,他们的举动,是不是就是喜欢你的意思?”
赵羡总有一箩筐的问题,在宫中,她若是问了,她的太傅和侍从都会回答她,但是赵寂不耐烦回答她,两个娘里,只有娘亲会那么耐心,母皇则总是一副凶凶的样子。
但是赵羡还是最喜欢母皇了,嗯……就和喜欢娘亲那样喜欢母皇。
母皇多么厉害呀。她是这大齐的帝王,是受天下人供养崇敬的那个,是天下人的天。那么多人在赵羡耳边说,赵羡知道这些,虽然她还不能好好地理解,但是这不妨碍她崇拜母皇呀。
母皇教她功课的时候,什么都会,而且她还见过母皇训斥大臣,那才是真的凶,相比之下,母皇每次凶她,好像都是装出来的呢。
卫初宴又想笑了:“她们不是喜欢我,只是喜欢我的皮囊。就好比,你方才见到那只小老虎灯,觉得它可爱一样。他们对我的喜欢,也是建立在这样的表象之上的。”
赵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还不能思考这么复杂的东西,反倒是卫初宴刚才提到的小老虎灯,又让她想起来了,她于是睁着一双随了赵寂的漂亮眼睛看着卫初宴,可怜巴巴道:“娘亲,我的小老虎灯……”
卫初宴抱着她走快了些走:“好,这就去给你买。”
这样的上元节,这样热闹而绚烂的夜晚,红的黄的灯,弯的直的路,白的青的墙,穿过人群高兴耍闹的的孩子,吹糖人、编草狗、爆大米花的小贩……
卫初宴抱着羡儿走在这样的人间里,看着这孩子在她怀里不住地东张西望,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开心和新奇。她心中也高兴,但是却又不由自主微微叹了口气。
若是赵寂在就好了。
这样才能算得上是圆满呢。
走进了一家卖花灯的店铺,里边花样更多,材质也比小摊贩的要好,可是赵羡就只是一心一意地找她的小老虎灯,这个执拗又专一的样子,也像极了小时候的赵寂。
卫初宴虽然早已瞟到了赵羡想要的灯,却也不帮她,她心中清楚,这样会降低孩子所得到的乐趣的。而等到赵羡自己找到了,露出极高兴的神色时,卫初宴才拿过旁边的一只同样的小老虎灯,一对儿一起结了账。
她们走出店子,正有人在这时走进去,瞥见一片淡青色的裙摆,不由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晃眼一看,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奇怪,我好像看到老师了。”
这人十六七岁,是个小公子,举止十分文雅。
一边那个有点像痞子的和他一样大的少年揽过他的肩:“你可拉倒吧,内朝那么多事务呢,慎刑司和北军也不是什么闲差,老师这为陛下助理万机的,哪有什么闲工夫来逛?且还是这样的闹市。”
“可是……我就是看见了啊。”少年的疑惑中,另一个少年将他推进了店子。
这二人,是卫初宴这几年收的几个徒弟中最小的两个。这几年,卫初宴虽然掌着重权,但从无徇私之举,“佞臣”这两个字是没人说了,她在朝中声望日盛,也收了几个弟子,这些都是身正心明的好孩子,卫初宴平日里教导他们,也是不遗余力。
而很久很久以后,正是这些人,保住了、捍卫了他们的恩师在史册上的清名。
这一边,赵羡抱着她的那只灯,好奇地看着她娘亲手上的那只灯:“娘亲,你这只灯也是买给羡儿的吗?你是怕羡儿的小老虎太孤单吗?”
卫初宴低头蹭了蹭她的小鼻子:“不是,这只灯是给你母皇的。”
赵羡回亲了卫初宴一口,在她脸上留下一点口水:“母皇也喜欢小老虎灯吗?她那般大了,也会喜欢羡儿喜欢的东西吗?”
卫初宴笑道:“她也喜欢的啊。不信你拿回去,她也许面上会装作一副不喜欢的样子,但是呢,你再偷偷去看,便会发现,她也是喜欢的,她会像羡儿一样很小心地拿着这灯,也许还会不自觉地发笑呢。”
赵羡想了想,忽然拍手笑道:“母皇是怕羞吗?”
卫初宴道:“有一点吧。”她带着女儿走出几步,想起一些什么,眼中笑意更深了:“她其实,也是个小孩子呢。”
赵羡又不明白了:“母皇都那般大了!”她又拿一只手死死揪着卫初宴的衣裳,委屈道:“羡儿才是小孩子,是娘亲和母皇的宝贝。”
卫初宴再次失笑。
果真是赵寂十月怀胎生下的,就连酿醋的本事都像极了她。
说起来,她都没怎么喊羡儿为宝贝,她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不必说,定然又是赵寂私下里说的,而且看羡儿这理所当然的样子,恐怕赵寂说了许多次。
她啊。
卫初宴想着赵寂,又抽闲跟羡儿解释:“你母皇的确是个大人了。只是,她在我心里,也一直是一个要好好宠着的小姑娘呢。”她这样说了一句,眼见女儿小嘴抿着,要哭出来了,急忙补救道:“当然,对娘亲和母皇来说,你才是小孩子,是我和你母皇的,嗯……的宝贝。”
赵羡这才破涕为笑。
“羡儿。”
说话间,卫初宴已带羡儿走过了最拥挤的地方,来到稍微空旷一些、不会再碰到人的地方了。
“娘亲怎么了?”
“你以后,我是说,你长大以后,若是遇上一个仍然原意将你当做小孩儿、觉得你总是需要被呵护、被照顾的人,那她也许便是你的良人了。”
“娘亲,大人便是大人,小孩便是小孩。”赵羡不懂地看着她。
卫初宴一笑,是了,羡儿太小了,不会懂的。况且赵寂总说,她吃了太小不懂事的亏,早早地被卫初宴骗走了心,可不能叫女儿也这般了。
赵寂那人,最是口是心非。
“娘亲,这里人少,你可以放我下来,羡儿想自己走。”
卫初宴看看女儿,同意了她的这个“要求”。她把女儿放下来,紧紧牵住,走了几步,赵羡却又拉住她的裙摆,急急地扯了几下:“算了算了,娘亲你还是抱抱我吧。”
卫初宴耐心地又弯下身,将她抱起来:“怎么了,羡儿不是想自己走吗?”
赵羡便鼓着可爱的小脸,苦恼道:“现下不抱,等到回了宫中,母皇就不让你抱我啦。还是抱抱羡儿吧,羡儿又争不过母皇。”
卫初宴一怔,而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娘俩。
她站在花灯飘舞的街道上,远远地望向皇宫的方向,不由地忽然加快了脚步。
“娘亲,你怎的忽然走的这么快呀?娘亲,你要带着羡儿玩飞飞吗?”
“因为……娘亲想你母皇了……羡儿想要飞吗?”
“嗯……要的,羡儿也想母皇了,娘亲快点,我把小老虎给母皇。”
“好。”
……
羡儿这一天玩累了,还没到宫中便在卫初宴怀中睡着了。小孩子觉沉,卫初宴将她带回甘露殿,给她擦了擦背和手臂、擦干净小脸,她也没醒,弄完这一切,赵寂回来了。
帝王设宴,自是喝了酒的,赵寂有些醉意。
“今日带她出去玩了?”
卫初宴给她脱衣服,待到她进了浴池,又给她擦身子。刚伺候完小的,又伺候大的,可卫初宴甘之如饴。
“嗯,她还给你带了盏和她一样的小老虎灯回来。”
赵寂听着,转了个身趴在浴池边,示意她下水给自己洗,一边还不屑道:“覷,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会喜欢呢。也就是她,小孩儿,拿着当宝贝。”虽是这样说着,赵寂又总是往寝宫那边看。
其实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老虎是看不到的,女儿也是看不到的,这么大的浴殿呢。
卫初宴解衣下水,看着赵寂这个样子,想起那时和女儿的对话,再一次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