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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曾在家祭上见过此等异状?下面顿时惊呼连连, 甚至有人失态的跌坐在地, 因那烟雾刺鼻,几个胆大的举袖遮住了口鼻,探头向火盆看去,哪里还有龟甲?只剩下焦炭也似的一片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刚说异象, 就出现眼前,难道祖先是站在田恒这边的?然而这可怖景象,又该做何解?是凶是吉?
所有人都慌乱失措, 魂不守舍,唯独田恒立在一旁, 面色如常。在抛龟甲时, 他后退了一步, 连那刺鼻的白烟都没沾到,显出的异象, 也未出乎他的意料。只因他早就辨出了龟甲上的气味, 那是硫磺。
在察觉龟甲有异, 田恒就知道此事有鬼, 立刻先声夺人。说实话, 孟妫这招颇为阴毒, 假借“先灵”之口, 让他龟占, 看似坦坦荡荡, 全凭天意, 然而龟甲一碰遇火, 立刻会生出骇人异象。如果他真如平日一般双手捧着龟甲放在火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呛的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哪还需要天意指示?身为先灵附身之“尸”,孟妫再给他扣个不祥的名头,还有谁会疑心?既能证明她全无过错,法力高深,又能令父亲绝了让他这个庶长承嗣的念想,甚至连往日功劳也能抹个一干二净。一举多得,岂不甚妙?
可惜,孟妫有一点未曾料到,他是见过这等手法的。当初在宋国,帮子苓筹备大祭的,正是他自己。而经手的药料中,就有硫磺一味。
其实田恒并不清楚,子苓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见过更为骇人的“神术”。可以在公侯面前展示的术法,又岂是区区家巫就能模仿的?因此这鬼蜮把戏被他一眼识破,倒有了反制之法。
目光一转,田恒看向高座之上,那张木讷的脸庞已然出现裂痕,慌乱惊惧,哪还有鬼神附身的踪影?他微微一笑:“看来先祖也允我所求……”
话还没说完,上首孟妫已经尖声叫道:“一派胡言!这明明是先祖降罚!你这不祥孽子,怎可为嗣子……”
谁料听闻此言,田恒面色一沉,突然爆喝:“汝是何人?先灵何在?!”
孟妫被喝的一怔,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这是家祠,岁末大祭,她正为“尸”,让先灵附体,传达祖宗意志。可是刚刚,她用的是谁的嗓音?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孟妫面上,不再崇敬、谦恭,反倒惊疑不定,满是愤怒。巫儿之所以受人敬重,正是因为她能通鬼神,是祖宗的传话之人。故而扮作“尸”时,分毫不能露出破绽。先祖之命,才是巫儿的最大依仗。
可现在,坐在高位上的,不再是“先灵”,只是个乱了分寸的女子。
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子苓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她也是坐不住了,才穿上皮衣,出来散散心,顺便等人,谁料祭祖的仪式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话一出口,楚子苓又觉出了些不对,问道,“可还顺利?那巫儿未曾难为你吧?”
她目中的关怀如此真切,看着那冻得有点发红的面颊,田恒点了点头:“是发生了些事……”
一字不差,田恒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了面前这人。当听到“硫磺”二字时,楚子苓眉峰一簇,恨道:“好生狠毒!硫磺灼烧的烟气,可是不能闻的,亏得你反应机敏。你那姑母,是真的不能再当巫儿了吗?”
“坏了大祭,父亲哪还能容她?”田恒笑了笑,“不过那龟甲显出异象,我是绝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了。”
他的声音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却落在楚子苓的脸上。若是母亲在,听到这话,岂会不伤心?那定是笑容也无法掩盖的失落。母亲恨自己身为奴婢,恨酒醉用强的父亲,也恨那深宅中的女人们。也许所有的关切,都比不过了怨恨的力量,在她眼中,那家主之位竟是比他这个儿子还重一些……
然而回答他的,是如释重负的笑颜,楚子苓干脆道:“不继承最好。田氏配不上你,何必为它搏命?”
这个田氏,从小就未善待过田恒。被人折辱,被人鄙夷,被人当成个贼一般防备责难,为何要把它负在身上?就算能够篡齐有如何?它配不上田恒这样的朗朗君子!
那话是真诚的,发自肺腑。时光在这一瞬交错,往日残留的痕迹,犹若涟漪,破碎消散,再也不复存在。田恒突然伸出了手,环住了那略显单薄的肩膀,胸中千言万语无从出口,只能紧紧揽住那女子,把她拥在怀中。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楚子苓脸都红了,差点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她觉出了不同。这不是个带有别样情愫的拥抱,反而有些脆弱,有些依恋,如同寻求抚慰的孩童。田恒当然不是个孩子,以他的年龄,在这个时代足能当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再强壮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今日这场闹剧,对他的意义定然不同。
因而,楚子苓也放松了肩颈,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背,轻轻安抚。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未曾有逾越之处,不知过了多久,田恒松开了手,突然道:“你用饭了吗?我去取些……”
看着那张俊脸上微不可查的尴尬,楚子苓笑了:“我包了些肉粽,可要尝尝?”
这年代连石磨都没有,当然没法做饺子,但是粽子还是能行的,她可是试验了很久呢。
田恒当然不知粽子是什么,然而看着那干净明亮、没有半点杂质的笑容,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他也笑了:“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