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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猎, 从早晨杀到了下午,眼见到了哺时,卿士们才志得意满带队归来。田须无因为年幼, 一直守在后方, 随父亲猎杀那些被家兵驱赶而来的猎物, 也算得上收获颇丰。
光是皮毛上好的狐狸就有七八只, 还有十来头鹿, 兔子、野雉数不胜数, 为了搬运这些野物,大车都用了数辆。而那些在外围堵的家兵,也猎了野豕五头和一只花豹, 人人都喜上眉梢。这可比往年的战果丰硕多了,毕竟才是第一日呢,其后几日若还如此,田氏定能在君前彰显一二!
“阿兄果真了得!”田须无不由赞道。
一旁田湣轻咳一声:“车阵之力,又岂是个人勇武能敌?大获皆在兵士用命,不可轻慢。”
这话听起来不偏不倚, 颇有些指点他要赏罚分明的意思。但是田须无知道,这是父亲心有芥蒂, 不愿把功劳都给长兄一人。以往年年都有田猎, 哪有此等战绩?何人之功, 还不是清楚明白。
然而父亲开口, 做儿子的如何反驳?他只能低头, 唯唯称是。
田湣看了眼天色, 吩咐道:“收拾猎物回营,野豕和豹要献于君前!”
田猎亦如军阵,是要分出高下的,这等邀功的良机,岂容错过?
田须无一怔:“可是阿兄还未归来……”
田湣哼了一声:“怕是游乐起兴,忘了正事。若旁人都到,唯有吾等迟了,再好的猎物又有何用?”
身为臣子,哪能让君上等着?自然要先顾正事。这些日,田湣心头也有些动摇,长子虽然才干过人,但终究没有顾及田氏一脉的心念,这样的人,怕不好立做家主。瞥了眼欲言又止,满面焦色的次子,田湣哼了一声,这小儿倒是看重他那兄长,都快胜过自己了,还是要让他收收心才行!
当即,田湣下令回程,所有载着猎物的大车都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向营地驶去。谁料刚行出百来丈,就见一辆田车自后方匆匆赶了上来,其上车右高声叫道:“家主留步!君子满载而归,片刻就能赶上!”
田湣面色一沉,哪有让父亲等儿子的?他冷冷道:“正赶着面君,哪有功夫耽搁!让他自行跟上即可。”
谁料这话却让对方大急:“可那猎物足能献至君前,岂能错过?”
田湣一怔,猛地起身:“他猎到什么了?”
“是黄罴!”
※※※
既是冬狩,齐侯也要亲自狩猎,不过跟旁人不同,他并不用四处奔走,费尽心力,猎物随随便便就会蹿到面前,任其宰割。如此田猎自是酣畅淋漓,却也少了猛兽。真要猎虎猎熊,恐怕还要再等两日。
因而对于卿士带回的猎物,齐侯也分外上心,若只是些狐、鹿、兔子,哪能在楚使面前卖弄?
“公子环猎豹两只!野豕十头!”有寺人高声叫道。
齐侯登时大悦:“有赏!”
他当年是更宠爱公子疆不差,但既然送他去晋国为质,难保不会闹出当年鲁国支持公子纠的事情。因而嘴上不说,但齐侯对于公子环的宠爱日隆,隐有立储之意。
而这心思,哪能逃过朝中重臣之眼?这比其他公子更丰厚几分的猎物,便是明证!
公子环谢过君父赏赐,起身立在了一旁。自那日出宫遭劫后,他便收敛了心思,不再乱窜。然而对于那日见到的大巫,却有些念念不忘。毕竟是生死关头救命之人,至今他还能忆起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瘫在对方怀中时的恐惧和欣喜,就连那清清爽爽,隐含药香的气味,也萦绕不去。
然而礼送了过去,大巫却也没有见他的意思,就连那田氏子也不曾向他献过殷勤。难道这两人不知他受君父宠爱之事吗?每每想到这个,公子环就是一阵堵得慌,恨不得跑去亲口问个明白!
而今日冬狩,恰是个机会!田氏必然也要派兵前来,说不定能见见那个田氏子?他叫什么来着?
脑中正胡思乱想,就听身边一片喧哗声起,那寺人矫揉的腔调突然变的尖利起来,高声道:“田氏献豹一只,野豕五头……黄罴一头!”
公子环猛然抬头,就见十来人抬着沉甸甸的猎物,穿过人群,最前方木架上的,竟然是一头黄白间色,庞大凶悍的巨罴!要知道罴可比熊大上许多,亦比猛虎还要厉害,每次猎到罴者,都会成为众人艳羡的猛士。是谁杀的?哪个田氏?
齐侯也没管旁人如何想,看着那头足有两人多高,极是骇人的黄罴,已抚掌大笑了起来:“真巨物也!快让寡人看看,是如何杀的!”
听闻这话,亲卫赶忙上去察看。打猎也是有讲究的,是众人围杀,疮口无数,还是几名猛士施手斩杀,看看伤处就能辨出。然而那亲卫只看两眼,便骇然叫到:“这,这竟是一击毙命!”
虽然黄罴身上有些擦伤,但是致命伤只有一处,乃长戈自颔下插入,直刺脑中。且不说黄罴力大迅猛,凶残成性,根本不好近身,要何等手段,方能正面刺中这等要害呢?
齐侯也是大惊,但是余光已看到了一旁同样满脸震撼的楚使,顿时涌上酩酊快意,高声道:“壮士何在?寡人可要见见!”
只见田湣身后,一高大男子出列,拜倒君前:“启禀君上,正是小子杀了此罴。”
齐侯定睛看去,只觉此人眼熟,须臾就想了起来:“哈哈,原来是能开三石宝弓的田家小儿!只这黄罴,足值百金!快说说,你是如何杀此猛兽的?”
君侯相询,田恒便不紧不慢的说起了当时场景,他的话语并无夸饰,甚是平直,却让其中凶险豪迈愈发引人!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叫好,公子环目中也闪出了些光芒,这样的猛士,似乎值得拉拢啊,不如等会儿去田氏营帐看看?
有了这黄罴助兴,大帐前的气氛更是热烈。齐侯叫来人取了熊掌,细细烹制,又摆开宴席,在大帐前炙烤野味。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觥筹交错,丝竹绵绵,延续着白日的盛大场面。
楚子苓本以为田恒要很晚才会回来,谁料酒宴开始不久,就见他捧着个木盘走了过来。
这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意料,讶道:“怎么回来了?那边大宴不是刚刚开始吗?”
“在君前饮了几杯,得了赏,专门带来给你。尝尝,这是君上赐的鹿肉。”说着,田恒把盘子放在了楚子苓面前,又笑道,“今日我猎了头罴,说不好还能分些炖掌。”
罴?楚子苓眨了眨眼:“可是人熊?啊呀,无咎今日必在君前扬名了!”
这玩意似乎比黑熊还要凶猛啊,竟也能猎到?然而这念头一起,她便笑了,面前这人能猎到棕熊,还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今天田猎的目的就是要在楚使面前显摆,这头棕熊,定能让齐侯大悦。
田恒见她唇边带笑,两眼放光,毫无怀疑的模样,只觉一颗心都舒展开来,远胜方才被君上夸赞。他轻笑一声:“正是人熊。等明日,说不得还能伏虎。只是你要的貂儿,实在难寻。若是有朝一日能到燕地,倒可以猎些上好紫貂……”
这话说来平平,楚子苓却一下反应过来,貂恐怕还真是东三省产的多些,而北燕,不正是田恒母亲的出生地?自己耍这么个贫,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上。
然而这点小事,岂能碍了他的功业,楚子苓不由笑着摇头:“不妨事的,只要是你猎来的,什么都好……”
这话说了一半,楚子苓突然一噎,耳尖“嗖”的一下红了起来。这话太过亲昵,也太过暧昧,怎能轻易出口?田恒对她,可没有旁的想法,要是真有念想怕是早就直言了,又怎会拖到现在?这可是先秦,是直言衷肠的春秋,她可不能想歪了!
然而窘迫垂头的一瞬,让楚子苓并未看见田恒面上讶色。天还未黑,那红红的耳垂缀在雪肤乌发之间,让人只想揉上一揉,轻薄一番。田恒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下一刻就要抚上对方鬓边,谁料一个公鸭嗓骤然在两人身后响起:“啊!原来大巫也来了!”
星点旖旎登时散了个干净,两人齐齐抬头,就见一个少年大剌剌站在营帐外。
公子环是真没料到,大巫居然也随着田氏父子前来猎场。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出理所当然。田氏才有几辆车?若非大巫保佑,哪能猎到如此多野物,还杀了黄罴一只?齐人本就重视家巫,有这举动也不奇怪。
只是这大巫,究竟是别国请来的巫者,还是田氏的巫儿呢?若是巫儿,可是不能婚配,不能失贞的,只能供奉家祠,说不定还是这田恒的姊妹,怎会总是跟他黏在一起?
一时间,公子环脑中不知飘过多少东西,襄公、桓公的艳闻尽数浮上心头,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那深衣包裹的胸前。平的,还是男装,他们喜欢这般玩吗?
察觉了公子环视线所在,田恒面色猛地沉了下来,侧身挡在了楚子苓身前:“敢问公子前来何事?”
公子环这才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无事,只是看你离席,想聊上两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田恒可没被“公子”的身份迷惑,只淡淡道:“既然有事,不妨一旁详谈。”
这是要拉他走人?公子环顿时又不乐意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明日,田氏可肯与吾同场围猎?”
这绝对是折节相交了,也是让田氏投靠的明示,田恒却正色道:“此事怕要问过家父,他才是田氏家主,我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这回答不软不硬,却明摆着是拒绝。公子环没想到这人如此油盐不进,气恼的哼了声:“吾想找人,还找不来吗?!”
这话可就有些不善了,但是好歹,公子环总算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又道:“大巫怎地来了?”
这话题转移的也太快,楚子苓却只迟疑片刻,就道:“田猎亦是大祭,自然要来。况且我也颇好奇楚国派来的使者,不是早就该到了吗?怎地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好!田恒心头一紧,只觉不妙。对面公子环可算找到了话头,已经兴冲冲说道:“这可是楚国秘闻呢!之前担任使臣的申公屈巫,竟然携美出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