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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霎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与亲人重逢的、前来恭贺道喜的、总督府大小官员、将领小兵、凑热闹的、路过的,形形色色,熙熙攘攘,景象有如逢年过节一般。
来者询问众人际遇,归者七嘴八舌、你争我抢,口若悬河的各自说出,却皆提及是沉折、形骸智取众盗,众人方才脱困。藏东山、藏徐月更是困惑,照旁人所言,这两人前些时日似乎并不在海盗手中,不知到底去了何处。
当下不顾其余,簇拥沉折、形骸、缘会三人,直奔总督府。那府邸位于城镇中央,白墙圈绕,有顷许之广,石狮子、红漆门,飞檐高轩,分东西南北各院,明堂高楼四下遍布,满园丽色,阔绰豪富,正是朝廷大官、龙火贵族的气势。
藏徐月道:“东山伯伯、沉折侄儿,我已命人置备晚宴,待晚间邀大伙儿一聚,既替两位接风洗尘,又庆贺咱们大破贼人。”
藏东山笑道:“我听陶豪说,是这两个孩子以妙计破敌,那也是这二人的庆功宴了。”
藏徐月心想:“听说这孟行海是襄离别院最无出息的小辈,这救人之事,与他无关,但他运气不错,竟跟着咱们沉折侄儿立下这等大功。沉折侄儿一贯高傲,为何会对这无能小儿青睐有加?”心下鄙夷,对形骸颇为冷漠。
形骸一回到城里,感到压抑困顿,似又成了那个不起眼、受冷遇的无能学子,巴不得避开众人,去默唱他那放浪形骸之歌。缘会躲在他身边,一脸惊惶,旁人问她话,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折变得沉默寡言,除了藏东山外,对谁都不理不睬,却始终走在形骸身边。
藏徐月笑道:“送两位侄儿,这位姑娘去清洗一番,换上漂亮衣衫,好生修养,晚间好来赴宴,向大伙儿说说故事。”几个府上少女仆役闻声称是,一少女将形骸引入一间屋子,不多时,收走脏衣,又要替形骸擦身洗浴,穿戴整齐。形骸求她莫要辛劳,但那少女反而害怕起来,道:“公子,若我服侍不周,老爷非将我赶出家门不可。”
形骸深感同情,暗想:“她小小年纪,也不认得我,却要为我擦身洗澡,沐浴更衣,做这等无奈之事,若换做旁人,出言辱她,她也只能默默忍受。哪怕在墨从,在皇城,在龙火天国,奴隶的日子虽比麒麟海好些,却也不容易。”
那少女小手持布,擦他身躯,形骸害臊不已,似被高手点中穴道,又似成了不动僵尸。少女见状,抿嘴轻笑,替形骸梳理一新,再换上新衣,笑道:“公子,你这样一拾掇,样子真好看。”
形骸道:“我为人正直,正气油然而发,相由心生,自然精神,倒并非我人长得如何。”
少女羞涩笑道:“你失踪之后,我听人说起过你,公子,你是个好人,心肠最善,对不对?”
形骸黯然道:“我心肠本是好的,但如今世道险恶,我心中的正道已偏,混沌污浊,已然步履艰难了。”
少女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低声道:“公子,你....你能不能将我带走?我到你家中做个小妾,强过留在这总督府上。老爷为人严厉,我怕....我怕....他....欺负我。”
形骸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想起安佳来。他心想:“她想将终身托付给我?为什么?我明明才与她头一回见面,我是学堂里最不成器之人,她也准已听说。难道在她眼中,我这样的人物,却成了她的救星么?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到底有何悲情?她是善是恶?我又是好是坏?”
他只觉这芸芸众生皆活在煎熬中,也都在祈祷有朝一日能脱离苦难,这苦难或许并非真正的苦,而是人心不满、追求高就,眼望彼岸,攀比嫉妒而成的苦,就像安佳那样,只是想更舒适,更安逸。形骸不能救所有人,形骸也不会救所有人,即使是天上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他摇头道:“多谢姑娘辛劳,你下去吧。”
少女身子一震,似要哭求,但屋外有人敲门,她低下脑袋,将门打开,缘会走了进来。少女一低头,慌忙告退。
缘会也已焕然一新,甚是娇嫩俏丽,形骸笑道:“小缘会,你这模样当真好看。”
缘会道:“爹爹,我....我怕这儿的人。他们一个个儿都似有坏念头般,可我又....看不出来。”
形骸心想:“我又何尝不怕?麒麟海海民虽颇蛮愚,可龙国人却都很精明,精明的过了头。”他安慰她道:“你莫怕,咱们去找沉折师兄。”
他拉起缘会小手,两人在府上找了一会儿,终于问明道路,来到沉折屋外。他那屋子比形骸的要大上一倍,且陈设更为精致。形骸暗想:“他们对自家少爷,自然要加倍讨好,不知有没有女奴求沉折纳妾?”
忽然间,见屋顶有人朝他招手,那人身材纤细,也是个女子模样。形骸心想:“这人在偷听师兄屋中之事?”好奇心起,背着缘会跳上房顶,见这少女绝丽英秀,神色豪爽,正是初来时替他狠揍木格的藏家小姐藏玫瑰,她亦是龙火功奇才,身手颇为了得,虽此时在形骸眼中已算不得什么,可终究对她甚是感恩。
藏玫瑰看清是他,掩嘴一笑,做了个悄声手势,形骸见她已掀开屋顶上一片瓦,露出个小洞,隐隐可听见下方声音。
形骸忙趴下,只听屋中有一女子正在哭诉,她声音也熟,是形骸有婚约在身的息香。形骸一想起她来,只觉头上压了个乌龟壳,又疼又绿,又重又背。
他想道:“咱们失踪,海盗围城,咱们襄离别院竟在这儿留了一个多月?是了,其余同门也是朝中官员子女,藏徐月将他们也安置在总督府了。不知李金光师父怎样?听祖仙姐姐说他恨不得自寻短见。嗯,他失了木格,又失了沉折师兄,就像发了大财,又转眼赌得倾家荡产一般。”
息香颤声道:“沉折师兄,你不知你失踪的这些时日,我有多担心你?我整日价以泪洗面,又时时去问东山爷爷你的消息。我这才发觉,我是当真喜欢你,你一天不回来,我就是一天活死人,无魂无魄,六神无主。”
沉折道:“我见过活死人,你倒不像。”
息香道:“那是因为我见了你,心又活转了。我已下定决心,死也不要嫁给那骷髅形骸,我愿做你妻子,一生一世与你在一块儿。”
藏玫瑰捧腹大乐,憋得险些摔下去。形骸暗道:“可别被师兄察觉。”可蓦然心中一动,知道沉折早察觉两人在偷听,只是并未点破。
沉折问道:“骷髅形骸?你是说行海?”
息香苦涩道:“是啊,你或许不知,我与他订了娃娃亲。可我讨厌他,只喜欢你一人。我爹爹是礼部侍郎,听说他近来又要升官,与你们藏家可谓门当户对。我这一生非你不嫁,你呢?你愿不愿娶我?”说到此处,她泣不成声,可怜悲苦的无以复加,就像海滩边的馥兰。
但馥兰有理由哭泣,息香这算什么理由?
藏玫瑰望形骸一眼,细语笑道:“你老婆可真欠揍,但莫要怨我哥哥。”
形骸低声道:“她不是我老婆,我哪敢怨师兄?”
藏玫瑰又道:“其实你有什么不好?也不知怎地,我倒瞧你颇为顺眼,只可惜我不想嫁人,否则倒可把你抢过来,遂了这婆娘心愿。”
形骸骇然道:“我有什么好?姑娘可别玩笑。”
息香哭了一阵,见沉折无动于衷,不来相劝,甚是气恼,道:“师兄,你到底怎么想的?本门之中,属我长得最美,最温柔贤惠,也最风趣可喜。我已表明心迹,你呢?你个大男子汉,为何不给个答复?”
也是年轻人意气风发,藏不住心事。她从来自诩美貌,俘获许多少年心意,从十三岁起谈情说爱,却未尝一败。而她得知沉折回来之事,又听说他立下足以举国震惊的大功劳,心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能及早与此人定了名分,今后前程似锦,不可估量。她因此穿上最美的衣衫,精心化妆,来到沉折屋中,喝退女奴,向沉折表露爱意。
沉折对息香一贯冷淡,此节她心知肚明,然而她以为那不过是少年人面对心上人特有的羞涩,宛如薄纸,一戳既破。现在她采取攻势,岂有不将这从未恋爱的少年手到擒来之理?
沉折答道:“行海师弟怎么办?”
息香咬牙道:“这骷髅头,我根本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他与你相比,好似蚂蚁与巨龙,好似牛粪与鲜花一样。我...我....”
这时,门又被推开,李金光等襄离别院一众蜂拥而入,藏徐月跟在后头。玫瑰、形骸吓了一跳,急忙屏住气息,不声不响。
藏徐月一见这秀丽少女哭哭啼啼,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好小子,一回来就显手段。”
息香脸涨得通红,却又微微窃喜:“如此大伙儿都认定我与师兄互有情意,便更容易拿下他了。”嗔道:“总督爷爷,你可别乱说。我和沉折....只是最好要的朋友。”
李金光泪眼朦胧,喜道:“沉折徒儿,师父天天盼着你平安,可总算如愿了。你为何与息香儿独处一室?”
沉折摇头不答,反问道:“你们可曾去看过行海师弟?”
李金光愕然道:“行海?没有,听说他好得很,咱们待会儿总能见到他,何必兴师动众?再说了,你在为师心中,才是第一等重要的爱徒....”
沉折冷冷道:“是因为我已觉醒,而他没有?你们以为是我单独一人降服了海盗?”
李金光唉声叹气,道:“这个嘛,倒也可以这般说....”
沉折霎时一动,已然撞破屋顶,一掌劈向形骸,周身雪风飞舞,掌力极为强悍。形骸大吃一惊,下意识急运功抵挡,两人掌力激荡,震的周身瓦片纷纷粉碎。
玫瑰挥手挡开瓦片,看得清楚,“啊”地一声,道:“你们....你们....”
沉折又加了一层力道,形骸不禁出力相抗,一人全身火光辉煌,一人遍体旋风流动。沉折一声长啸,手往前一扬,形骸随着风势往后倒退,落在五丈远的树上,如此御风而行,火焰如潮,动作潇洒大方,说不出的美观。
无论是一旁的玫瑰,还是屋中的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震惊不已。息香更是失魂落魄,仿佛成了活死人一般。